1、命运与失格之始
明治四十二年(1909年)盛夏,津岛家第六个男孩发出了人生中第一声啼哭,也许是家里的老屋需要翻修,也许是有什么其他原因,总之他被取名为修治。在那个时候,津岛家族里大概谁都不会想到,这个男孩将来会在这个世界中度过这般纠葛的一生。
津岛修治(笔名:太宰治)的一生比作品更为人津津乐道。他的一生所经历的五次自杀中有三次是和女子殉情,四次自杀失败并没有带给修治足够的勇气面对世界,39岁那年,一个深夜里,他与他的崇拜者山崎富荣相约在玉川上水前,这一次,成功了。他最终还是亲手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只留一本《人间失格》和些许文稿给世人,还在继续低声喃喃过去。
《人间失格》,一部太宰治悲剧一生的独白,也就此拉开序幕。
在乡下家里居住的大庭叶藏,也就是童年时期的他,敏感多病、善于搞怪。由于聪明(这一点在后来他长期缺课成绩依然出类拔萃上也可以证明),他过早发现人类社会无趣与乏味的一面:火车站的天桥只是供旅客跨越铁路时所用的工具而不是供游客玩乐的专门设施,床单被套枕套等等不过是实用品而非装饰品等等,这些都令他大失所望。随之而来的是费解。他不理解人类的生活;不理解世人为什么可以相互欺瞒度日,却依旧快乐、自信满满;也不理解如何与世人相处,他总是战战兢兢、心怀畏惧,不惜搞怪来博得一笑,并称之为“对人类最后的求爱。”
叶藏前半生对人类有一种惧怕情绪,这种惧怕则来源于不确定。借用海德格尔一段的话:一种东西即使极度有害,甚至还不断临近前来,但若它还在远处,其可怕就还隐绰未彰。但若有害的东西在近处临近而来就产生威吓作用:它可能击中也可能不击中。在临近而来之际,这一“它可能,但最终也可能不”就渐次增加。这时我们说:它是可怕的。在叶藏眼里,世人是可怕的,他们包围着自己,表面平和的神情不过是一张张做工粗糙的面具,实际上他们时刻都具备临近并击中他的可能性,只是缺少一个他不注意的时刻,以便一把将其拉下深渊。叶藏无法理解世人,他们模糊不定却能安然自若的形态,激起了叶藏最深的恐慌与不安。
那就搞怪吧!只要能博得人们一笑,他们就不会在意自己的存在。
这样的理念与准则贯穿了叶藏的童年和青年,直至叶藏发现烟酒和女人之前。然而不断刻意地搞怪,并没有给予叶藏超过心安更多的东西,表面上的弥合却进一步激发出更深层次的不安。这也促使叶藏与他人的分离逐渐成为不可修补的断崖。可以说,愈是搞怪,引得众人大笑,作为当事人,叶藏内心中就愈加显露出与表面相背离的情绪,与现实世界彻底分离的决心。事实上,通过荒谬来对抗荒谬本身,其行为逻辑背后潜藏着的是达达主义的影子,在清醒中追求非理性的荒诞,也是通过否定来获得肯定的一种方式,一种辩证的、合理的方式,反映到现实上,就是叶藏在与荒诞的共舞中,获得了暂时的安宁。
然而失望、费解、敏感、怀疑……种种灰暗的情绪一直被叶藏本人掩藏在内心最阴暗、最潮湿处,只在他的搞怪中被一笔带过,叶藏希望它们无人知晓,同时又希望它们被人理解、接纳。发生在内心的矛盾意味着叶藏并没有表现出来那般乐观,而且恰恰相反,他一直被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拉扯,童年时期灰色的种子,在足够的时间里,孕育、发芽、最终成功破土而出。
2、某种意义上的沉沦
在大庭叶藏进入疯人院以前,有两个幽灵般的断言始终围绕着他、无法摆脱,这两个来自竹一的奉承或是说预测:“你一定会被女人迷恋上”以及“将来你一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画家”,贯穿了叶藏整个迷茫时期甚至直到结婚之后。
中学生涯结束后,叶藏来到东京,这个沉沦开始的地方。换言之,他此前的生活一直在家庭的荫庇下成长,在东京,家庭的管控力不断缩小,他在获得自主权的同时,也被真正被抛入世界的原初点。
抽烟、喝酒、女人和左翼思想,在没多久的时间里,叶藏已是得心应手。这是他找到的搞怪之外的方式来回避内心不安,慢慢地,经过一个个烟雾缭绕、纸醉金迷的夜晚,他变得和常人一样了,还具备着独特的忧郁气质,他与世人看起来也是融洽相处,过去的一切不安与失措好像都得到了解决。
真的是这样吗?
故事在某一天发生转变,叶藏被迫离开所居的自家别墅,去到一家名叫“仙游馆”的公寓,每个月只能依靠家人寄来的生活费度日,财政收入的收紧与短缺将叶藏打落到现实。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内心安定不过是建立在丰富的物质基础上,脱下那层物质的包装,他还是那个诚惶诚恐的外人。现实的残酷不但打碎了叶藏有了些许安定的内心,还戳穿了他与世人融洽相处的假象:他没有办法像他人一样,哪怕他自己骗自己。这个时期的叶藏,靠女人和画画维持生活,也在女人那里学到了很多,不再和以前一样,面对世人凡事都战战兢兢,他学会了很多,比如见风使舵,再比如厚颜无耻。
叶藏试图将自己融入这个世界中,甚至连他本人都以为自己成功了,尽管精神大厦已摇摇欲坠,受到挫折也多少会有积极的想法,然而,妻子良子被侵犯的事件,割断了叶藏最后一根精神的稻草,彻底毁掉了叶藏的精神世界。
3、自杀与和解:作为最后手段的救赎
如果将睡眠分为两种,一种真的进入睡眠,绝大部分意识进入非活跃状态;另一种则在装睡,假意闭上眼,意识却十分清醒。那么大庭叶藏就是第三种人,他闭着眼,努力进入睡梦,却一次又一次惊醒。
大庭叶藏的一切不幸,都源于其独特的视角。一直以来,他都处在自我和他者的交界处。他始终有意或无意与他者保持距离,或者说,正是他不停的在他者中寻求认可,反而导致他无法融入他者,成为同类,最终他也没有成为他者。不幸的是,拉康对“自我”的审判书,早已宣告了大庭叶藏的悲剧,因为自我的背后,也是一片虚无。在与常人和他者的对抗中,叶藏的自我才出现、丰满、成型,被肯定。在对抗关系中渴望并试图予以肯定的、本身又尝试否定世界的自我,注定是一个畸形的、针对性极强的怪胎,是一个被包裹起来的空无,就算不被外力所毁灭,也会因为内部的真相而坍塌。
而那个不停对抗他者的自我,那个在对抗中早已畸形的自我,那个没有被他者杀死的自我,最终被叶藏自己亲手毁掉。叶藏自己也承认:只有一个可以确认的是,过去的我,一直活在地狱中,让自己置身于地狱一样的人类世界。故事的结尾,太宰治还是决定给叶藏一个饱含希望的结局,尽管叶藏几乎就是他本人的写照,《人间失格》并没有其本人所经历的悲剧式结局收尾。太宰治和大庭叶藏,分别以自杀与和解为手段,最终各自完成对自己的救赎。
或许留给我们的是这样一个问题:大庭叶藏真的如其所说的失格了吗?
答案是否定的。生而为人是被抛状态,选择如何活着一个在生之后的故事,更是一个伦理问题。对我们而言,生而为人是一个不可选择的标签,也是一个无需定义的属性,从这个意义上讲,人之为人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不是我们达到什么标准才能从一众动物中脱颖而出,一跃成人,而是我们的所行所想定义着什么是人。无论太宰治还是大庭叶藏,其悲剧一生的内核在于承认自己对生而为人的不理解,也仅此而已。偏偏固执的他们难以容忍半点空无,最终走上与他者对抗的道路。
故事的结尾我们发现,《人间失格》承载着太宰治的两种情绪,在现实中的苦楚与对生命的希冀。绝望的太宰治将自己的一生投射到大庭叶藏身上,却又赋予他截然不同的结局:叶藏不再惶恐。这是太宰治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同时也是他无法获得的结局,太宰治反复解剖自己的内心,又反复观察着这个世界,最终发现了二者惊人的相似:实在太黑了。现实中,太宰治绝望地寻找着黑暗中的光芒,最终以失败告终,但是在作品中,他依然选择最终相信人世好的、善的一面,选择相信光芒的存在,相信人的价值与意义,从某种角度讲,或许这才是太宰治真正的“对人世间最后的求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