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运动过去的二十年,村长的生活并不好过。
大跳出逃事件使双方的信任降到冰点。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买家依然怪罪到村长头上。没了贩卖孩子的经济来源,村长又回到之前拮据的日子。好在陈娜还算懂事,没有哭闹什么。每天夜里,看着陈娜破旧的衣服,村长都心生惭愧。但对于放走大跳是否后悔,他一言难尽。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1998年。
改革开放使一些人开始富裕,王财便是其中的一员。他牢牢地抓住机会,率先响应国家的号召。不顾家人的反对,独身到深圳打拼。很快,便闯出了一片天地。物质上得到满足后,王财开始学会享受精神财富。不过对于一个大字不识的土老板来说,名著典籍太过高深,反倒是金银珠宝,玉石翡翠更实在。把玩过无数首饰后,王财发现仅仅这些已经不够满足他。于是他开始猎奇,痴迷于市场无法购买的民间宝物,亦或是法律明令禁止捕捉的珍禽异兽。越是扑朔迷离,王财就越越想得到。
陈家村的神像就这样成为了王财的目标。
得知神像的存在是一个偶然的过程。那天王财在屋里喝茶,津津有味地阅读古书《山海经》,想在其中找到奇珍异宝。这个时候,门被推开了。穿着一身工作服的清洁工走了进来。王财读书被打搅,顿时心生不满。他放下书,上前责骂不懂规矩的清洁工。
被呵斥的清洁工低着头,一声不吭。王财见清洁工没反应,得寸进尺地用手拍打他的头。
清洁工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抬起头怒视着王财。王财一看清洁工没大没小,气不打一出来,回身拿起书直接扔向清洁工。谁知道,清洁工生性迟钝,瞧见迎面而来书来不及躲闪,硬生生地砸到了脑袋。王财买的是珍藏版的《山海经》,重量不算轻。清洁工的脑袋很快起了个肉眼可见的包,在书砸到的中心还隐约可见血迹。等王财冷静下来,想上前安慰清洁工,毕竟这件事他有点太冲动了。
奇怪的是,清洁工没有吵闹,只是全神贯注地蹲在地上,仔细地翻阅掉在地上的《山海经》。
“你看得懂?”王财走上前,语气不屑地问道。他虽然也看不太懂,但富翁天然的优越感还是令他瞧不起正在翻书的清洁工。
“嗯......”清洁工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将两只食指交叉在一起。
“你是个哑巴?”王财看着清洁工的手势,试着去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
“嗯.......”见王财明白了他的意思,清洁工一下子就打起了精神。他右手的食指指向地上的书,另一只手指向自己的眼睛。停滞几秒后,他又立即把五指张开,反复摇晃。
“你见过这本书很多次?”王财的好奇心顿时涌了上来,一个话都不会说的哑巴,怎么会见到书很多次?
“嗯!”清洁工用力地点点头,随后又立即把书翻了起来。他把翻的速度很快,一下子就到三分之一。清洁工仔细地辨认上面的文字,试图去理解。看到内容后,又失望地摇了摇头。
“怎么了?”王财看着清洁工没有停下翻书的动作,像是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
“嗯!”清洁工没有直接回答他,一番查找无果后,他直接把书翻倒最后一页。他指了指上面的一系列版本的《山海经》,并用力地敲击。
“你是说原版?”王财瞬间理解了清洁工的意思。他所购买的是珍藏版,以清洁工的家境,自然没有资金购买。最多的可能,就是价格最低的原版。
“嗯!”清洁工没有停下手中的东欧,又把书翻到最开始停留的页数。
“原版的36页?”王财瞥见右下角显示的页码,试探性地询问。
“嗯!”清洁工放下书,想再笔画些什么。可能是想表达的意思太过复杂,他手舞足蹈一番后,索性放弃,做了个书写的手势。
“笔?”王财有点不确定地询问,他着实不相信这个哑巴还会写字?
“嗯!”清洁工点了点头,面上露出焦急的神情,似乎有什么非同小可的大事。
迫切地想知道清洁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王财马上起身去桌上取来纸和笔。
清洁工握起笔,在纸上留下歪歪扭扭的字迹。开始书写的时候他还有些生疏,把握不好力度。油性笔因用力不当在纸上摩擦出刺耳的噪声,听得王财直皱眉头。
“陈......家.......村?”王财拿起清洁工辛苦完成的作品,艰难地辨认上面的字迹。
雪白的纸溅上凌乱的墨迹,没有丝毫美感。“陈家村”三个字被不规则地分布在纸张各个角落,几乎占据了一半的空间。字体歪歪扭扭,显然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家”字的周围还被反复地圈起,似乎在强调着什么。
“嗯!嗯......”清洁工不顾未干的墨迹,着急地用手按上中央的“家”字。
“你家,陈家村,有书里的宝物,对吧?”王财结合清洁工一连串的行为,总结出这么一条结论。
“嗯!”清洁工见到自己的意思被充分理解,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那你家,也就是这个陈家村在哪?”得到肯定的回复后,王财顿时就来了精神。他急不可耐地问清洁工陈家村的住址。
“嗯.......”不同于前面几次,清洁工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无奈地摊开了手。
“你不记得了具体的住址?”刚燃起的希望瞬间熄灭,王财失望地看着这张写满大字的纸。凭着这么一个空泛的地址,显然是找不到陈家村,更别说找到宝物。
清洁工突然站起身来,急匆匆地跑向王财的办公桌。拖把被放置在一旁,地上未干的水渍。清洁工快速的步伐踩在污水上,飞溅到四周,包括蹲在一旁的王财。
“你做什么?”王财恼怒地擦掉脸上的水渍,对清洁工莽撞的动作十分不满。
“嗯!”清洁工对王财的斥骂充耳不闻,只是一股脑地敲击办公桌的桌面。
“别敲了!”王财对清洁工粗莽的行为头疼不已,骂骂咧咧地跑到办公桌前。
王财的办公桌上铺着一块轻薄的玻璃,下面是一张巨大的中国地图。地图上的各个省份被各种颜色的笔圈圈画画,标注着不同宝物的名字。平日里,王财就在这张地图上,确定自己要找寻的珍贵文物,并付诸行动。
“你是说在本省?”王财仔细地查看清洁工敲击的地方,发现手指停留的位置正是自己所处的省份。
“嗯!”清洁工又把手指向上划动,圈出了一个更小的范围。
“省北部,对吗?”王财看着被圈起的地方,向清洁工求证自己的判断。
“嗯!”清洁工的手指停了下来,没有再给出更详细的方位。
“只能知道在省北部,不能给出更具体的方位对吗?”王财试探着询问,声音里透露着希望重新燃起的欣喜。如果只是给了个陈家村这个在普通不过的名字,那么在全国大大小小的村落中无异于大海捞针,希望渺茫。但如果有了省北部这个大体的方位,那寻找到的可能就大大增加。
“嗯!”清洁工趴在玻璃上反复端详,最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小高,你马上给我备辆车。明天我去趟省北见徐总。”从清洁工的口里得到答案后,王财立即行动了起来。宝物对他而言诱惑力巨大,容不得一丝懈怠。
“对了,你跟我一起走。”王财交待完事情后,转过身对清洁工说道。要想找到宝物,清洁工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清洁工肯定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乐呵呵的傻笑。王财没注意到,那是一个孩子般天真纯粹的笑容。
村长家突然富裕起来。
王财到达陈家村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村长家送礼。在生意场摸爬滚打的他深谙人情世故。他知道,县官不如现管,在这个小小的村落,村长绝对是有一定发言权的。在听闻村长远近皆知的往事后,更是加大了送礼的力度。
村长对他也十分客气,由于他的到来,村里的经济也在稳步增长。倒不是王财发善心提供工作,而是他一来村里就大肆收购村里各家各户的小玩意。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上了年头,他就重金购买。如此一来,每家每户都把王财当作聚宝盆,争相倒卖自个家里头有些年月的手工品。
王财看着家里成堆的小零件郁闷地抽着烟,心中肉疼不已。他再有钱,那也是他一分分赚来的辛苦钱。而且关键是耗费这么多钱财,也没有找到清洁工所说的宝物。
“那小王八蛋不会是在骗我吧?”王财抖掉手里的烟灰,心中暗骂指引他来的清洁工。
清洁工是在到达村里的前一天出逃的。那天凌晨王财在车里睡觉,尿意把他从梦中憋醒。起来时发现身边的座位空空如也,昨天晚上还在座椅上的清洁工早已没了踪影。王财叫醒司机,找遍四周也没看到。反正重点就在前方,他也不太在意清洁工的行踪。
现在想起来,真是越想越不对劲。自己怎么就相信一个话都不会说的清洁工?王财懊悔地拍了拍脑袋,责怪自己的愚蠢。
不过出于对宝物的执着,王财在村里买了块地长期住了下来。商人的头脑和充足的资金,他很快在陈家村立足下来。经过一年多的打听,他结合村里的传说,排除掉几个嫌疑物品后,终于能够确认清洁工口中所说的宝物。
那块历史悠久的神像。
王财明白取走神像难如登天。一是神像对村民来说意义重大,二是神像体型巨大,不能贸然移动。他思量再三,最终决定找上贿赂最多的村长进行谈判。
村长陷入了为难的境地。倒不是出于对神像的敬仰,他血战沙场,神佛一套对他来说早已不灵验。他担心的是村里人。即使他威严再大,也不可能与众多村民为敌。
但最终王财给出的详细计划和难以拒绝的资金打消了村长的顾虑。陈娜也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到时候必然是要嫁妆。不然一个女孩家在男方家里难免会受欺负。
王财决定先雇人用卡车把神像拖走,藏到他家的后院。破庙一月开一次,在开启的前一晚动手。第二天再由村长出面,安稳到时必然汇集到破庙众人的情绪。届时,王财趁村里无人,便召集人手,搬走神像。
一番商议后,村长决定把神像放置的场地改为他附近教堂下的防空洞,但原先路线不变。先由破庙运向村南后,再由大汉通过小道搬向教堂。双方商讨完细节后,决定下个月就开始实施。王财和村长两边都做了充分准备,为确保行动万无一失。
百密终有一疏,双方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还是出了纰漏。
事坏在三年没得到过工钱的大陈身上。按照原计划,前一天晚上王财召集人手去寺庙偷运神像,用卡车运到村长家附近的教堂。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每个人都细微谨慎,生怕出现意外。
夜晚的破庙鸡犬桑麻,偶尔树枝摇晃的声音都都显得格外躁动。正是冬季,村民们早早地回家,靠着暖气,述说着一天发生的事情。妇人们打骂着丈夫的懒惰。孩子在地上乱跑,时不时撞倒脸盆,发出哐当的响声。村民的住地与破庙,形成了强烈对比,一边极致的喧闹,一边极致的寂静。
经过村南头小卖部时,卡车停下来。大汉们打开车门,开始搬运神像。王财站在一旁,大声命令他们小心安放。这里是王财的地盘,小卖部早已打烊,所以他不需要顾虑还有其他人。
但意料之外的事情还是出现了。小卖部前面未收摊的座椅上,传过来了不明所以的叫骂。
“谁在那?”王财松懈的精神一下子就紧绷起来,抬手命令大汉停下搬运。
村长提着手电筒,摸索着来到座椅前,借着微弱的灯光,确认了声音主人的身份。
“大陈,进城打工,平时不在村里。看喝成这样,估计又是没要到薪。”烂醉的大陈身上散发浓烈的酒气,村长捏着鼻子,厌恶地摆手试图驱散空气中难闻的味道。
“不影响计划吧。”突生变故,王财难免露出担心的神色。
“看他这个样子,也不会注意到我们。不用管他,计划继续进行。”村长宽慰地拍了拍王财的肩膀,叫他放心。
听到村长的话后,王财稍稍放宽心,叫大汉继续搬运神像。
就在众人把神像搬下车,准备起身搬向事先约定的地点时,意外却再次发生了。
“你们在干什么!那......那不是.......神像吗......”座椅上再次传来了叫喝声,不过这次不再是胡言胡语,而是明确的对计划实行有威胁的言辞。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王财求助地看向村长,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突发事件。
村长陷入思索,大汉们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座椅上的吵闹声越来越大,醉醺醺的大陈还向前去拍打放置在地上的神像。
本就紧绷的气氛更加焦急。看着沉默不语的村长和大吵大闹的大陈,王财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显得无计可施。
“要不我们......”情急之下,王财想到了杀人灭口。他对着村长,做了个抹脖的手势。
“不妥。要不你们打他一顿,下手别太狠,打头就行。明天早上估计也不记得了。”村长年事已高,早年前那股杀劲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再者现在是法治社会,人命不同于土地纠纷,警察不会轻易放过。
“只能这样了。”王财只好接受这个无奈之策,挥挥手命令壮汉动手。他特别嘱咐打头但别致命,尽量别见血。
大汉们个个都是打架的好手,明白动作的轻重。接到命令后,马上就把大陈围住。
“你们.......你们......想干嘛?”大陈见四周都是身高体壮的大汉,原先叫嚣的气势顿时消弱,取而代之的是万分惊恐的语气。
“抱歉了。”大汉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也没多废话,很快就出手击打大陈的头部。
黯淡的夜色中马上就传来了一声惨痛的嚎叫,但马上就消失不见。大汉用手捂住大陈的嘴,最大程度地避免喊叫声。
万籁俱寂的夜晚因为大汉的扭打显得一丝暴躁。人数众多,难免会出现偏差。大陈的腰部被摩擦出一丝红,溅到了里面的叮当作响的硬币。
充满质感的金属碰上红艳的血,在无声的黑夜里显出一丝刺眼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