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落咸阳，听广播，上海雨天，比我们稍迟的一班，要飞浦东，都要延至六点半后。何况原定五点飞的我们？
问东方航空服务站，美女说，也可能延迟，会广播通知。看表，才三点半。那就逛逛吧。
小书店里，一本《父母的语言》迷住我，说语言构成成长环境，说父母丰富的语言对孩子的良性影响。我想起我爸爸喧荒的神奇，深信。我联想鲁迅《祝福》，更确信无温暖、和柔、关切、劝勉的语言，只有冷淡、尖刻、冷淡、恐吓的口吻，鲁镇的“语境”恶劣，祥林嫂诉说，碰壁，沉默，缄口，最后被压碎，必然的。语言够神奇。问店员，是否可帮助邮寄，她说买一本划不来。我忽然一转念：网上看看，结果才三十一元。这儿四十五一本。就从孔夫子旧书网，立订一册。
积海翻书，也迈不动腿。
出来坐，看一个三岁小儿攀住妈妈的腿，大哭撒泼，尖叫刺耳。
我们想看看，这妈妈会取什么策略。果然，她让我们猜中了：无奈，妥协，拉拽，拍打屁股，最后坐一个地方，举掌恐吓，无济于事。
积海说：她这一让步，就会被这小孩记住——闹是管用的。
我想，这妈妈该蹲倒，问问孩子，她想怎样？为什么？如果孩子的要求不对，就该告诉她哪儿错了。也许，这会很麻烦。但这样也会形成丰富的语言链条，形成合理的记忆，让孩子逐渐放弃撒泼。总之，不吼叫，不怒骂，不妥协哄诱，而是说理由，讨论，才是有改善希望的语言。那本书……
一看表，哇，快五点了！
赶快跑，几步赶回一号登机口，问。飞机飞走了，我们拉下了！
不是说延误么？一个警察说：这一班，从来正点！还有广播，为什么我们坐的地方，听不到呼唤？飞机场的语言，含混，无论口径还是音量。又一想：小儿哭闹，我们又迷住，当然听不见呼叫之声。
我们就去问改签的事。积海告诉机场人：我们站和坐的区域，也许是广播误区，该注意。机场人说：书店里，就该听不到。
可书店就在机场里。
延误了，改签。改签了，住店。下榻咸阳乡下，机场外，库张村，鸿福酒店。网上评价：老板热心，爱拉家常，好。
七拐八绕，走了八公里。开车小伙索价三十元，说，大哥，停车费收十元，生计不易呀。
住下了。床铺干净，房间大。老板娘细声，慢语，微笑。
喝口水。逛傍边民俗风情村——大石头村。
大道平直，小道四通。道旁立牌，书本模样，介绍二十四节气，语言清通可爱。簇拥一种紫叶小树。一扫描：石楠也。叶如俊目。
市井几不见人。偶有老人弄孙。短篱门前，闲花柔柳，葡萄叶子大又肥。家家开店，餐饮食宿俱全。宽敞的凉篷分两层，不多的客人打麻将。
漫步，几条小街逛完，遗憾：没乡村书舍，没民俗博物馆，没老物件，没旧房子，没深巷曲径，四方居，井字街，一览无余。但，安祥，和静，闲散，舒畅。
就进一家店，要酸菜鱼，泡菜粉条，洋芋擦子，吃。自酿葡萄酒，喝。挺有劲。顿时上脸。老板娘自言山东荷泽嫁来，一晃快三十年。她的面条是山西清汤面，清香。
有陕西电话打来，是库张村下榻那家老板。担心我们迷路，回不去，柔声慢语，透着焦急。我笑：才八点半呀，就担心？
饮毕，出来往村子西头，想转。大石头村荷泽老板娘追出来喊：走错啦，出口在东。我们笑：要转一转，错不了。
都有好话，这儿的人哪！我跟积海叹：要是祥林嫂在这村子，听这些好话，就够了。
吃得太饱，轻醉，鼓腹而游，在村子所有街巷走一遭。微雨，颊上清爽。积海叹：空气润，安静，你将来，当于此筑屋。挂字画，设书架。
我说：弄一客栈，专门迎送画家，音乐家，作家，诗人，书法家。
积海补：还有教师。要是他们能跟你胡扯高兴，就免住宿费。
我发挥：本店专待有趣之人，店主好读书，爱乱说，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只见这世界无一个不好人。
毛细雨中，回库张村，回禀微笑老板娘：我们回来啦。
继续鼓腹游。走啊走，烦闷顿消。人世荒唐，尽可继续荒唐它的。它是它我是我。没办法。我走我的。我听我的音乐。
积海说，古典音乐好。美国一科学家用一方式测人体反应，得出关于各类合理与不合理事物的全都情绪指数。因积累海量测验证据，他以为，人的所有反应，都与荣格说的人类集体无意识潜通网络，它会测出谎言的低指数。所以可以肯定，如孔子、老子、苏格拉底、莎士比亚，这些人物及其学说艺术，获得有益于人的指数最高。古典音乐，乡村音乐，指数高。摇滚乐，噪音，指数低，毒害于人多。而政治家们，又可借此指数，衡量决策恰当与否。
我听，走，思绪奔涌：和谐音乐，良性运动，合理学说，养怡肌理，会形成力量，唤醒藏在深处的人类几十万年进化积累的集体无意识中最具营养的东西。所谓命运，也因此形成。
积海详述一册好书，串起我心中十几本书。我们在乡村蓝球场走，转圈，兴发，畅适，停不住。话多，繁，茂，美，妙，跳，活。脑子也走得快——痛快，快乐。
远处，城市灯火在树梢，剪影如画。积海曰：渭北雨中树。我想说：梢头灯里城。
回店，问老板：今日多处见"周公陵”字样，有何古人胜迹？
老板矮矮，憨憨，言：周文王陵，周武王墓，皆在几里之内。若去，明早开车送去。
哇，好爽快。网上宿客好评，岂虚言哉？必早起，祭拜文武二圣。
今天世界读书日，嗯，我们凌空蹈虚，延误异乡，莫非正是一番书中深意？读书日，降落在此处。
一本书翻开翅膀
捎我飞临咸阳
我错过了上海的雨
我醉卧在周文王的村庄
我延误了一班飞机
我改签了明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