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华叙凤
1.
孩子马上要上小学了。带着她去公园看风景,回去的路上她说,妈妈,河岸柳树边的花有紫色有红色,蝴蝶飞来飞去。但是我最喜欢“三只蛋”。它们一路跟着我们,直到爸爸把车开远了,它们就不见啦。
“三只蛋”是三栋建筑,车飞快地驶离公园,难怪它们会渐行渐远。
洗澡的时候她说:妈妈,你的梦想是什么?她目光纯真,语气稚嫩。小脸上绒毛毕现。在爷爷奶奶的细心呵护下,展现出惊人的观察力和通过微小表情解读大人情绪的感知力。
你有没有像我一样,有一个深藏内心的梦想?
我从读过的几本书里,透过缝隙,寻找我经历过的蛛丝马迹。可是很遗憾,没有。或许,那些和我同样经历的女子,早已不和文字打交道,亦或者,她们从不写字。
三十四岁的时候,我终于坐在电脑前。
2.
南野偏僻的小村安城。有两兄弟,老二出生还未满月,就死了父亲,待长到四五岁,母亲改嫁。他们睡在一间破旧的祖屋里,饿了就吃一点腌酸菜就着能照出影子的杂粮稀饭。苍蝇在他们身上飞来飞去,兄弟俩没有力气去赶。
同宗的族人看不下去了,领养了回去。出了房,但不需要改姓。
光阴似箭,在蜿蜒小路的高地,一片竹林的尽头,有四间新泥瓦房。站在屋檐下的兄长身材欣长,容颜俊美,另一个样貌普通,呆滞木纳,后来,兄弟俩中的弟弟成了我的父亲。
而她能够成为我的母亲,多亏了我的姑姑和母亲的舅母。农村人长年累月的忙活。春耕、夏种、秋收、冬藏。但是嘴从不闲着。手里的活计和家长里短一起,如细织的麻布,从容不迫。随着整片秧田的禾苗拔出,一挥手身上的汗珠如雨落在田间,舅奶奶也把未婚女子的情况向姑姑讲了个大概:
家里六兄妹,排行老二,女中排行老大,人称一姑娘。田里和灶间都是一把好手,还织得一手“排场”的毛衣。那个年代,乡村女孩大多早婚。她已过适婚年龄,只是一样:有小儿麻痹症。
一姑娘在舅母的转述下知晓安城民风纯朴,兼屋前良田百亩,嫁过去可以分田地,生子女又有田地划分,加上后生勤快,好日子有个盼头。从刘村沿着青龙山几十里,回个娘家不过是做一顿早饭的功夫。
她点头嫁了过来。
婚房里一床一桌一个陪嫁箱子,灶台上几个有缺角的碗和一口大铁锅,其他的前程和命运都得靠新婚夫妇的血泪去拼去挣。
3.
1987年冬天,第一个婴孩出生了。彼时的一姑娘还有新婚女子的娇羞和柔情。扎着发辩、斜斜地幸福地靠向父亲一头的结婚照片没有过塑,制作粗劣,眼里的光芒怎么也掩盖不住。
外婆带来了鸡蛋、肉、客家梅干菜和一条十几斤重的大草鱼给母亲做月子餐。听闻喜讯的奶奶,也送来了一碗稀缺的山茶油。
母亲后来告诉我:听见我第一声啼哭,父亲激动的又哭又笑。成日在田间累的虚脱回到家,顾不上喝口热茶,就要来看我。也许他看见初生的婴孩脑海中闪现过想象里未曾谋面爷爷的模糊影子;改嫁后的奶奶偷偷回来看他时,抚摸一个六七岁男孩的脸,那张被岁月欺负过的脸,口内凄凉悲怆地用方言喊一声“野”;饥火烧肠,恍惚中那些同宗族人为他赶跑的苍蝇;他在山上打柴,被邻居婆子用长竹杆抽打的血淋淋的脚棍;他如愿进了学堂,脑袋只听见嗡嗡一片,却怎么也听不懂。小灶开了几次,老教师无奈地叹息:断文识字怕是不成了,回去种田吧。他果真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他给婴孩取名叫叙凤。大约期望我有朝一日,成为凤凰。
4.
人生是不断的屈辱和磨难的过程。当你以为所有的惊涛骇浪已经从头顶掠过,丝毫不知生活又撕开了它的狰狞。正如生活不允许曾经天真稚嫩的一姑娘做一个温柔的妻子和母亲。
婴孩唯一的玩具是一台收音机。我听见长长的盒子里有声音传出来就不哭不闹。伴随着这些愉悦声音的,还有房子里激烈的争吵。母亲原以为不必侍奉公婆,只需双手勤劳日子就有奔头,却不想摊上一个好逸恶劳的大伯子。他虽身无长处,却心高气傲,曾有多少妙龄女子爱慕,通通不屑一顾。
等到我会帮忙下地干活时,媒人介绍的对象只剩下或聋或哑,或是寡妇或是痴傻。他就更瞧不上了。一锅饭长年累月要一个“外人”吃,母亲不服气,除了成日里摔摔打打,还叫上宗族长辈,闹着要分家。
到底兄弟情深,父亲任凭母亲如何闹腾,饭桌上始终有一双大伯的筷子。
早在我开始蹒跚学步时。家里已欠下许多债务,如泰山压顶之势,逼迫的这个家,一次又一次撕开温情脉脉的面纱。
待到读小学,每每让那些没及时交粮食和茶籽的学生站起来,总有我的份。
5.
所有人的课本都是黑白的。我打开课本。学习新奇的知识。
我也在那时被老师扇耳光。
那是一堂语文课。卢老师在教室里布置听写作业。叫了我上台听写。中途不知为何,却把听写改为了默写。我没有听到,亦或是一开始就没听清楚老师的要求。我傻傻地站在那里,背对着同学,黑板上一片空白。我拿着粉笔什么也没写。
卢老师左右开弓,扇了我几巴掌。这在乡村小学是很平常的事情。大部分孩子都挨过打。有些家长把小孩交到老师手上时,不忘说一句:他不听话就给我打。
中午的时候,我蹲在角落里,胡乱地扒着饭。不想走到人堆里,不是因为挨了老师的打,而是不想让他们看到我的饭盒里只有咸萝卜干,连一块肥肉也没有。
此时我的内心深处一个声音说,没有肉吃不要紧,只要有人摸摸我的脸,抱抱我。
回到家里,没有人发现我的异样。如果能从表面看出一个人经历了什么,这个世界也不会有无端指责和隔阂。
6.
姑姑说我已经成了家里一把好手,除了这些事遭受质疑:做饭慢、看见书本如获至宝、还有事事讨好别人的样子。
农忙时节,会去外婆家帮忙。外婆家更穷。十几个人一张桌子围着,只有少的可怜的一碟芋头拌饭,肉是池塘里拣来的贝壳。
但也有母亲旁支的叔伯,早早在田里洗脚上岸,成为生意人。把祖屋推倒,重建一新。真真“郁巍巍画梁雕栋”。女子穿着旗袍仿佛从电视中走出来,衣饰令村人纷纷侧目。男孩女孩有数不清的玩具和书本。有一次在那幢别墅的二楼阳台,拣起一本被丢弃的《木偶奇遇记》。木偶皮诺曹,木匠赋予他生命,如果他说谎话,鼻子就会变长,直到他承认自己的错误。父亲给了他三个梨,都是削好了梨皮的,他只吃梨肉,他又开始饿,父亲告诉他,把梨心和梨皮也吃掉。学会不要太挑肥拣瘦,不要太嘴刁。我的小宝贝,在这个世界上,咱们永远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情。什么事情都会有。
当看到这章时,有人上楼了,矮房子里有人喊我的名字。这是我年少时没有读完的童话。
7.
我的小姨不止一次跟我说:身体残疾的人,大约比别人都要争强好胜些。大舅是这样的人,你妈也是。
我忘记母亲是何时变得言语刻薄,神情阴霾。那些恶毒的咒骂和棍棒暴力如影随行。生活稍有不如意,就对身为长女的我非打即骂。
姑姑有次看见我背上的伤痕。牵着我的手来到她的四合院里,从大海碗里翻找一块从宴席上打包回来的鱼。
你妈也不容易,你要听话。
我把眼泪混在饭里,很想问一问姑姑:什么叫听话?
有什么好吃的,鸡蛋糖果,都主动让给弟弟;还没有灶台高,站在凳子上做一家人的饭菜,打猪草,喂猪,放牛,赶鸭,挑水,浇菜……只是因为吃饭发出一点声音,就被骂作婊子贱货蠢猪榆木脑袋。早在幼童时期,母亲对我发出的声音,只会认定是顶嘴。打骂一通后,又投身琐碎又粗重的活计里。
我以后不打你了。
这般轻诺寡信。直到成年以后,我亦难以对他人产生信任。对感情之事颇为淡漠。却也吓退了些许真心实意,满怀赤诚的男子。
因为在姑姑家吃饭。伤害了母亲可怜的自尊罢。一个娃娃满脸泪痕,头发像个鸡窝,衣服上是泥,裤脚上是鸡屎,再见的时候换了干净衣裳,梳着两只羊角辩,肚子还吃饱了。
抄起一根藤条披头盖脸就打。
嘶心裂肺的声音传出好远。终于又在戾气扭曲的面目下消声无息。
内心对她又爱又恨。
那具肉身反复无常,常年暴虐,而我却是这具肉身十月怀胎,孕育出的血脉。受虐的次数一多,人也麻木迟钝起来,过早地学会沉默,出落成自卑又毫无趣致的女子。那些暴虐过后的伤痕早已结痂。而在荒蛮的农村,又有多少幼童沿着这种路数走来。周而复始。
8.
又有一回。放了学,书包还未放下,就去菜园里帮忙摘菜。彼时村人刚刚学会种菜心。母亲说好晚上吃新菜。我刚伸手摘一点嫩尖。母亲的咒骂就在身后响起。我的手僵直在半空中,不知道又因为什么事。
逃似地沉默地背着书包回家。
熟练地把鸡喂好归笼;又去池塘边打猪草。仓谷院是家家户户晒谷子的地方。彼时成了幼童的乐园。那些嘻笑打闹声像饥饿的人看见美味的食物一样吸引着我。终于忍不住跑过去。如同一滴水溶入大海。
夜幕降临。
又是插翅难逃的一顿毒打。
我看见黑白电视机里的杨过执剑走江湖。杨过不讨郭伯父、郭伯母喜欢,郭芙和大武小武也时常欺辱他,人渣师傅赵志敬常常苛待他,但是他幸运地遇到了欧阳锋和孙婆婆。我也要去找对我好的义父和孙婆婆。
黑夜里,我逃出家门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农村人,大多早睡。早已听不见人说话的声音。影影绰绰一幢幢泥瓦房,偶尔有野兽发出叫声,童话里的鬼魅妖怪似乎要出来。
继续摸索着往前走。
肚子咕咕叫起来,还没吃晚饭。
唯一去过一次南野,是去做客。彼时繁华的地方限东山公园至苏步街,南野中学至泰康路。苏东坡用禾草串着一条鱼来到秀峰山,被猜出是苏先生。我不聪慧也不漂亮,谁能在黑夜里认出我,看见我的眼泪。
终于走累了。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来。透过木门,房里有光。圆圆的茄子式的灯泡透出来淡淡的黄色光晕。如溺水的人无法呼救一样,我无法开口敲门,只在屋外低声饮泣。
开门的是一对老夫妻。他们看见了我。身后是空无一人扑面而来的夜风。
桌上放着一海碗稀饭。桌边木轿子里坐着一个小女娃。老头领着我去洗了把脸。又从桌上的大碗里舀了碗稀饭叫我坐着吃,稀饭里加了奶粉和白糖,应该是小女娃的晚饭。我狼吞虎咽不好意思拿嘴去舔,老太太已经端了一碗煮好的方便面放在我面前,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9.
2012年,那对老夫妇中妇人逝世了。我想跑去墓地献一束花。可是以什么身份。他们不记得自己一生善良助人,成为多少人内心的光。他们的子女会问:你是谁?从哪里来?
我只能在屏幕前泪如雨下。彼时去过很多地方,也吃过很多方便面。红烧牛肉、鲜虾鱼板、香菇炖鸡、雪笋肉丝、豚骨海鲜、黑椒猪排,我泡了一碗又一碗,却再也没有当初的味道。
有人会说,父母生你养你,陌生人给你一顿饭就在内心记挂许久,可见是个白眼狼。
那么,你可否有过仰人鼻息,如履薄冰的日子。从你记事起,一直到你放过自己的那天。
你是被人随意摆弄的木偶,没有尊严的破布。
神经时刻紧绷,就算在梦里,亦或是那个人离开,都无法放松。
开始学会写字起,蹲在一个木头箱子上,把内心,剥离肉身,一笔一画地写在本子里,有时是一段话,有时是一个句子。慢慢内心平和许多。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知道那是自愈的过程。
10.
端午假期,客厅里小侄女胖藕似的小脚蹬蹬踩在地板上。母亲在厨房做我爱吃的油炸茄子。很难想象,那面带慈祥地带孙辈的一姑娘,满头华发,不再强势。她依旧絮絮叨叨提起许多陈年旧事。最后小声地说:你弟弟妹妹还有你弟媳,经常吃醋说我最疼你。
彼时我内心也敬爱着自己的母亲。
其实我从未真正恨过她。相反,我一直恨错了她。那时有多少身体健全的妇人被看不见希望的生活逼迫着抛夫弃子,远遁他乡。而她一直在我身边,拼尽一切是为了我。愿意在黄土地里给我刨出食物,愿意在机器轰鸣的厂棚里出卖劳动供我读书,是我不愿意压榨她最后一滴血,是我懦弱又自弃。
幼时被别人教唆骂她是拐子,她没有哭;幼时离家出走,她没有哭;她提起自己小时候因为不小心弄倒了家里的香油,被打的皮开肉裂,她没有哭;她在广东的制衣厂里剪线头,洗水过后的牛仔裤使皮肤溃烂,她没有哭;老板拖欠工资,她没有哭;她得知我放弃读书,嗓子哭哑了,几天说不了话。
后来她获悉我自考毕业。当着亲戚的面,不顾一切地痛哭流涕。
那些年,我从她咬牙切齿的只言片语中,从她落向我的棍棒中,从去借钱读书路途踢破脚趾的鲜血中,依稀见过幼时的一姑娘,她比我还要落魄辛酸百倍。她曾给过我温暖的拥抱,高兴时亲吻我的眉毛,也许这些,她从未得到。如果能够穿越时光,我愿意去抱抱幼时的一姑娘。
有些人要强一辈子,历尽千辛万苦,还是只能成为普通人。
她语调越来越温柔,处事越来越通情达理,我知道,我的母亲老了。
女儿用小手抚摸着我的脸,妈妈你怎么哭了。
孩子,那是你的洗澡水弄到了妈妈身上啊。
而叙凤是我,叙凤是她。叙凤也可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