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时间的三次握手

—— 01 ——

方克也不知道为什么加完班,还要提着笔记本电脑回家,兴许是一种安全感,一种随时奔赴在未完成PPT上耕种而产生的安全感。

一岁大的女儿和结婚三年的老婆已经睡着,房门一打开,一股孩子的奶骚味瞬间爬到他的心头上,挠起一阵笑容,浮现在脸上,眼角鱼尾纹挤出的褶皱无处避免无可奈何地让他表情多了一分丑陋。

当爸爸的幸福是如此的强烈,具有使命感,但他的父亲不是。方克不理解当年父亲为何有精力结婚三次,离婚三次,如今和他第四任老婆在一起。这根本不算是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这是一个无耻的男人,没有责任意识的男人。

方克洗完澡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他蹑手蹑脚地嵌入被窝,不敢惊动熟睡的老婆。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半个多月,有曾经一小段时间,方克出现一种幻觉,似乎自己在别人家寄宿。

本来是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被窝,却是经常偷偷摸摸地进入,然后又一大早无声无息地离开,仿佛是一个床位的试睡者,也像是一个免费寄宿的熟人。

方克最近经常在半夜睡不着,总感觉有事情没有完成,想想又确实没什么。有时甚至要打开电脑确认一下,好,真的没有什么事。

要发生的话也是明天的事情了。这才好睡下。


今夜在床上躺了一个多钟,越躺越发精神,肺像是被加进一个迷你的小气泵,搞得越呼吸越重,一起一伏,比当年自己求婚时候的呼吸还重。轻轻地被子一掀,下床去了。

踏着42码的拖鞋,走出客厅,方克顺手拿了一瓶酸奶,随后一屁股瘫在沙发上。

方克从一个人在大城市漂泊到现在,吃着马路尾气和堵车上班迟到的怨气走过了十多年,换来了郊外70平米的房子,还有房间里的爱人。

在方克的设想中,从工作到结婚会发生几段轰烈大起大落的事迹,过渡得有点过于平静,那些青春期待的灿烂意外还是没有出现。

进入职场以后浮浮沉沉忙忙碌碌日夜颠倒,要不是这样的工作强度,他深深觉得,自己的才华一定可以好好发挥,不至于现在这样,闲暇下来也不知道该欣赏自己什么。至于自己身上是什么才华,已经模糊得连自己也无法辨认。

如此数年,已经忘记什么才叫努力,只知道要很用力地工作。用力工作,是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已称不上“努力”了。只有在那些刚进公司的毕业生,聪明又勤奋的时候,叫努力才会比较合适,年长的中层或者总监级别的,如果工作还被叫努力,多少有点寒酸或者戏谑。

喝完大半瓶酸奶,方克想起来,曾经有个发展机会摆在他面前,但没有去珍惜。那是一个客户,也是一家公司的创始人,在最后见面的那一天,老板伸出手,说要带着他做生意,如果有意向,握个手就算承诺。但是方克打心底方克是觉得对方不会成功的,尽管其貌不扬这一点为这位老板的创业成功率加了一枚筹码,但是口若悬河的吹牛风格,把跟他创业的念头吹得四下无踪。于是方克笑嘻嘻地抱了下老板,拒绝对方这事就算糊弄过去了。

后来听说老板创业成功身价过百万,已经是方克结婚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既然不是自己的,也就随它去吧。如果能重来,方克多想肯定地伸出双手,握上老板的手。


方克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逐渐有了睡意,迷迷糊糊地看到前方,似乎真的有一双手伸出来,方克下意识地伸出手。

就在伸出手的下一秒,方克着实握到了一只手。

这不是老婆的,不是老板的,这是一只陌生,却热到发烫的大手,紧紧地拉着方克往前拽。

被动起身的方克,在挣扎间看到了前面一圈圈的原形屏幕,往日的经历原封不动地播放在上面,一圈大一圈小交替着,像是水面的涟漪……

在不断穿梭的光圈当中,一个白色衣服的老男人走过来对他说:“我们每年会抽一个幸运儿,给他三次时光之旅,每次只有一天,可以穿梭到他任何的生命阶段。”

“什么?敢问您贵姓?”

“我是时间先生,和我握一次手,就能去到你的生命里任何时刻。”

“你是开玩笑之神吧。”马克的身躯似乎被地球引力之外的力量牵引着,仿佛随时要滑进一个黑洞。

“如果十秒之内不说,你会被送到你人生的任何时刻。”

“这么刺激”,方克说,“不管做梦还是现实,那就去……嗯~就十年后吧。”


像坐滑梯一样,方克落在一个户外咖啡厅太阳伞下。已经是傍晚,依稀看到马路对面的咖啡厅,坐着四十多岁的自己,和那个风流混账的父亲。

方克猛地朝天灵盖上呼了一记自己的脑袋,痛感连自己都难承受,眼前看到的人和物真切到无以复加。

方克走过去,在一个角落坐下,才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爸,这么多年,我没求过你什么吧。这次问你借的钱,我尽快还。”

穿越过来的方克怔了一下,没想到十年后,自己做的事情,竟然是跟父亲借钱?

“你事业上没长进,倒是搞起婚外恋?!你对得起小群么?”

“这是一时没掌控好。你还说我,你当年,三次离婚,四次结婚!”

“我那结婚、离婚,都是在感情结束时候提的,没有出轨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你不一样!你和小群还是夫妻!”方克的父亲雄厚的嗓音低吼着,涨红着脸像一头年迈生气的狮子。

“谁知道你当年是什么样子的?那个男人像你这样花心,和三四个女人结过婚的!”

“这是婚姻自由!你个兔崽子,老子当年是该合的合,该分得分!对于每一任我都尽到了我的抚养责任!该给的财产,也半分不少!”

“你会挣钱,你厉害。”

5秒后,方克父亲故意伸长了脖子对他说,“我的优点,你一点也没有继承。”他父亲继续一字一顿道:“做生意挣钱,你不会。论能力,到现在还是做着和十年前差不多的工作,说到感情,现在背着老婆搞了个小三,还被小三索要赔偿。你说你,能成什么事?”

年长的方克沉默不语,恨不得空气隔绝所有的人和事,街边的人声、车声变得异常嘈杂。

过了好一会,方克父亲打破沉默:“你要的钱,我还是有的,经济上我不会很为难。只是这件事,你要处理好。拿了钱,和对方断得干干净净吧。”

隔了半响,方克有气无力地回答:“嗯,好。”


等父亲离开以后,十年后的老方克慢吞吞地走在夜路里,穿越来的方克站在二十多米开外跟随着,在感受着未来自己的每一步,这样的事真的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吗?出轨这件事看似可笑但是又无从否定,毕竟这是十年后的事情,自己到底会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看着十年后自己的背影,口里像含着一块在苦水里浸泡了十年的黄莲,无论有多少话,也说不出来,也无从说起。

穿越来的方克想着想着,味道由苦转怒,这到底还是不对劲,怎么混了十年还是这个混样,十年一点也没有长进吗?衣服风格一成不变,土气,硬要往潮流上靠,爱情上还陷入了腐败道路。

他一边苦笑,一边生起气来,心想:不管这婚外恋是真是假,但是自己混成这个不长进甚至倒退的地步,真的应该是打一顿,打醒自己。

方克从后面,加速冲了上去,对着十年后的自己挥一顿乱拳扫射过去,十年后的老方克被这冷不丁的袭击吓了一跳,不过很快组织了自己的肢体,进行反击。

没想到十年后的自己力气不相上下,也挥抡着拳头,以肩膀为中轴,胳膊像风扇一样转动起来,两人如出一辙。

闷声噼里啪啦的拳头落在彼此的手臂、肩膀、背部,肉搏一阵之后,双方都气喘吁吁,谁也没能战胜谁,拳头和用脚的方法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旁人一看,这夜晚还以为是一个人和自己的影子在打架。

拼打到力气耗尽关头,年轻的方克考虑到一件事,十年后的自己还有家庭要照顾呢,要不就先放他回去了。此时拳头往回收了一下,没料到下一秒就被对方趁机猛地捶中了鼻子,脚跟没站稳,倒退两步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地上,鼻血一下子涌出来。

十年后的老方克趁机跑了。


方克坐在地上仰着头,想到被十年后更老、更腐败的自己给打了,一时压抑不住哭了出来,不知是怜惜还是懊悔,又或者是一种被欺负,一种徒劳无功。也不知道十年后的自己会怎么认为这一场干架,这才想起自己什么话都没有说,光是哼哼哈嘿地打架发力了。

地上的方克委屈地呜呜哭了起来,鱼尾纹和哭的表情搭在一起,显得有几分可怜憔悴。

有人伸出手把方克拉了起来,原来是时间先生出现了:“这里你还要呆吗?还有几个小时天亮。”

方克仰着头,大口吐着气说:“不留了,大夜晚的。回去小时候看看,那时候时最快乐了。”


—— 2 ——

艳阳天,彻底的艳阳天,果然跟自己常常想的一样,小时候上学的天气都是太阳高照的好天气。这一次的方克,站在自己小学的操场上。

方克不止一次幻想回到小时候,这一次算实现了。小时候也没有什么正经事可以干,但是一分一秒也没有浪费,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快乐高效的。工作以后生活大部分时间开会都是在浪费时间。

看着小时候的方克从三年级的门口出来了,黑乎乎的皮肤像被太阳烤熟了,头和手臂都流着汗,猛地一看更像一块煎得五分熟的牛排。

急且高频的小脚步从门口直奔操场上,对杵在操场上的穿越方克熟视无睹。然后开始和同学打起架来,打架的动作竟然是和自己昨晚打架同一套,两只紧紧拽着拳头,两条手臂呼呼地绕圈,像装了小马达,往另外一个男孩冲过去,不料被对方忽然下蹲,来了一个扫堂腿,自己差点就摔了个狗吃屎。

这种幼稚的打架拳法,从小就开始养成了,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没进化,更悲伤的是被敌方一脚制胜,真是人生成长史上的一记小耻辱。

方克想起学校旁有个卖玩具的商店,飞速跑过去买了个玩具,递给在操场上郁郁不欢的童年方克。

童年的方克好奇地看着自己,又看看四周,这会不会是个新的老师,专门来哄小孩的?伸出沾着汗味和沙子的小手把玩具拿了过去,用蚊子的音量说了一句:“谢谢……”

转眼间,童年方克拿着玩具拔腿溜了,像个小贩一样拿着玩具在小伙伴面前炫耀,对穿越来的方克没有半点多余留恋或者感谢。半泡尿时间就不认自己了,真是没心没肺的屁孩玩意。


小时候的快乐是令人痴迷的,抬头能看到云朵的变化,低头满是奔跑的小脚丫,上课活捉老师的36种表情,每个同学在课上议论什么都能听得一二,不然下课后稍微打探,准能知道个七七八八。班上议论的全是小事,基本能和自己扯上关系,反而是上班以后看的千万资讯,也没有半条和自己是相关的。即便相关的也是被通知一下,例如个税税率的改变。

方克还记得,在小学的时候,他小小的内心已经有一种想法觉醒,这小小的乡村学校始终承载不了他的远大志向,以后起码是走出中国,冲向美国的留学生活,游它个欧洲美洲澳洲的,把见识都带回国内。

事实上,成年以后的方克考上一个国内的四流大学,至今亚洲都没有出过。最远的一次去了马来西亚马尼拉。


童年那些愚蠢并单纯的快乐是他整个人生的欢乐源泉之一,还有每次跟小朋友讨论玩什么的时候,就像议论温室效应一样严肃重大,因为玩的项目,会决定一天快乐的质量。

估计是从小时候开始,他就觉得自己有压抑的才华,若不是后天上学老师的高压应试教学,毕业以后高压繁杂的工作给抹杀了,可能现在是个人物。


眼瞅着就要放学了,童年方克被语文老师拎着胳膊的衣服,像提着一个气鼓鼓的购物袋,带进了教师办公室。

如果没记错,应该是跟老师闹下课那件事。方克心里想。

方克蹑手蹑脚靠近办公室,教语文的赵老师在叱喝:“什么时候下课是你说了算吗?是老师输了算!”

“那老师您上课前不是说,这节课绝对不拖堂吗。”

“嘿,你还有理了,你问问别的老师,有哪个学生回自己说下课的,即使延长了一点,也是老师说了算。”

“我是怕您忘记了,你说过这节课不拖堂的。”

“那你就该在课堂打断老师的说话吗?!”

“不拖堂是您自己说的,我只是在提醒您……”

“你什么逻辑?你讲的什么道理?!你这样态度跟老师说话是对的吗?!”

“是您让我说的……”

赵老师和绝大多数妇女一样,发起怒拉高了嗓门,“站好!敢扰乱课堂纪律!要不是快放学了,非得把你家长叫来不可!”

“你知道错了吗?”赵老师抛出想结束训斥的一问,哪料到童年方克不识趣:“要说错,这错老师也有,我是建立在老师您的话基础上的。”

“不得了了,会信口雌黄了,这家庭教育怎么做的!”赵老师气的把书本摔了两边,全办公室的眼光聚了过来。

“方克,你现在就回去,通知家长明天中午来学校。”

童年方克橡根木桩,原地旋转,碎步移动出办公室。


方克在窗外重新看了这一幕,像是播电影一样。他为自己小时候的倔有点小高兴,但是同时又恨自己没有发挥口才,跟老师的争辩显得太弱,如果发挥好一点,以赵老师之矛,陷赵老师之盾,可以扳回一城。

童年的方克走出老师办公室,从刚才气鼓鼓,变得更鼓了,看起来像身上多长了两斤肉。

方克走过去,装作关心地问:“老师冤枉你了?”

“老师也会犯错,我原谅她了。”童年方克说。

哈!我就知道!方克心头一爽,像预言了电影里的台词,他自己小时候有这个想法,到长大以后还记得很清晰。心想,自己格局还是很大的,能在第一时间原谅老师。

童年方克拔腿就跑回教室,背起书包跟着小伙伴走了。

方克站在学校门口,心里,牵着他走一段路回家吧,顺便回家看看那时候还没和母亲离婚的父亲。

童年的他出来的时候,刚想伸出手,被一只大手拦住了,又是时间先生。

“他现在是最快乐的,你这样干涉会给他记忆力增加一些困惑。”时间先生低声说。

看着童年的自己和伙伴走在一起,刚才的忧郁全然散尽,刚才挨的骂就如一首歌,听完就过去了。

果然童年是最快乐的时期啊,任何烦恼的保质期就是下一秒,只要下一秒到来,就会无端无故地快乐起来。看来,自己不用再为童年添加多少快乐。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你要去哪个时间?”时间先生的提问把他的眼神拉了回来。

“还是去看看年老的自己吧,现在呆着再回味也体会不到童年那种快乐。”方克若有所思,说:“四十年后自己还在不在呢?接近八十岁了,还活着吗?”

“四十年后,欢迎你。”时间先生伸出手,方克手往上一搭。


近八十岁的我,在哪?方克坐在公园长板凳上,四处环顾,找不到一个老人的身影。


—— 3 ——

绕着公园走了两圈,实在找不到,时间先生又消失无影踪,于是扩大搜索半径,又找了许久。

眼看半天时间快过去,还是没有发现那个年老的自己。


方克坐在长板凳上休息,一个清洁工慢悠悠地扫着落叶,绕着一小块没有垃圾的地方,扫了半天。说不定这老人家能知道点什么,至少附近的人他是见过的吧。

方克走进:“大爷您好。”话音刚落,看清了清洁工的样子,哎,这老人的样子……有些熟悉的感觉。这会是自己吗?

方克接着第二句换了个问题:“大爷,您好,请问您贵姓?”

大爷慢悠悠抬起头,整理了一下清洁服回答,“姓方。”大爷刚回答,不远处传来一句话,夹带熟悉的名字:“方克,我先回去了,你慢慢来。”

转头一看,是一个老大爷在十几米外,朝这边喊了一嗓子。

“大爷没啥事,你忙。”方克确认了这一身份,回到刚才的板凳上木然坐着。


原本设想自己的一生是如何绚烂不凡,怎么也敌不过时间。时间使得一切都归于无声,归于和平。

安静的下午,大榕树下,两张长条椅凳上,分别坐着方克,和四十年后的自己。两人靠着椅背,一动不动,只有阳光透过树叶投下的斑驳光影,随着风的节奏,在身上移来移去。


方克有千万句话,想问年老的自己。

人老了以后孤独吗?孤独感是一下子涌来?还是慢慢侵袭?

生命的最后时刻会想些什么?

自己的爱人呢?小群,她怎么样了?两人从大学认识,毕业后五年没有联系。一次巧合的演唱会相遇,两人开始重新认识,恋爱。

相恋的第四年,方克下了决心,“来吧,从此以后,我养你!”三个月后小群就带行李,去了方克的城市。机场上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那一刻他知道,他在拥抱着一个永恒又具有巨大意义的神赐礼物。

他和小群热恋时,讨论过谁先会离去世界这个问题,明明都好好活着,总爱讨论些生离死别。

现在看来,这是一个充满未知和可怕的现实。小群她还在吗?老后笑起来还是那么可爱吗?

结婚20年之后他们还有做爱的欢喜吗?

老了以后他们最喜欢讨论的话题,是源自多少年前的?

甚至,两人的婚姻有没有一直走下去?


毫无疑问,他是爱着小群的,还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女儿诞生的时候,他像球迷等待一个世纪伟大的进球。当上帝之手将孩子带出来,他仿佛听到了千万个自己在欢呼,千万个人在为他祝贺,尽管那是一个寥寥数人的深夜医院走廊。

说起来,女儿也快五十岁了吧。她的童年方克还没有亲身见证,她未来的哭和笑的画面,需要多庞大的想象力才能弥补?

方克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父亲开了一家湘菜餐厅,餐厅楼上就是一家睡觉的地方,父母整天在餐厅忙活,湘菜餐厅平时就是方克的客厅,在里面看电视,写作业。

小时候,和弟弟坐在父亲开的餐馆里,诺大的餐馆晚上就两个小孩,坐在一张餐桌上写作业。方克像一个小财主一样,凡是遇见进来的客人,看心情给脸色,但也可能因为身高的问题,大人通常看不到他的脸色。

放学的傍晚就带着弟弟在靠墙的餐桌上写作业,一边跟餐厅里忙活经过的爸爸妈妈聊天,一边辅导弟弟写作业,饿了随时到厨房门前找厨师要两口东西吃。

方克最喜欢的,是那些带着女儿来餐馆吃饭的好看阿姨,通常她们的女儿也长得好看。遇上这样的客人,方克会若无其事地找到离她们近的餐椅坐下,拿一个小飞机在半空中挥来挥去,因为只有当小飞机在手中飞来飞去,眼睛才能跟着转动,这样就能随意看餐厅的每个角落,每桌客人,不会显出半点刻意。

如果恰好有爸爸妈妈配着一起来,方克还会幻想到和小女孩爸爸的进行正式对话,谈论用餐与童年成长的关系。


虽然说年纪小,方克身上责任感非常明显,照顾弟弟,照顾好来这里吃饭的小妹妹,从小养成了一种担当的风范。但有时候也感觉“责任感”是他的负担,因为到哪里都一股责任感,做事变的保险,久而久之变成了墨守成规的作风。倒是机灵活泼的弟弟,学习工作上都在比自己聪明一些。

尼采曾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方克回忆中,他很少起舞,更多的是走路,跑步。他在跑步时,上帝给他一辆自行车,他却扛起来跑。回头想想,这叫不会变通,顽固僵硬。

方克回想了很多很多,起码有一吨的记忆了,仿佛现在是他存在的身躯即将要衰老离世一样。

现在有机会去问一下这些问题,答案一下子就会全部知晓……

算了。

还是问一两句?

还是算了。如果答案和设想的出入太大,怎么说服自己?

如果知道的是好事呢?

算了算了,知道未来的答案,是很可怕的。

……

方克千万句想问的话,全部冲到喉咙,又全都咽回了肚子。


两人就在长凳上,坐啊坐啊,偶尔扭头看看对方,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直到有路人发现近乎80岁的老方克,已经昏迷过去。还是路人发现的,路人帮忙拨打了120,热心肠的男孩帮他做着心肺复苏。

方克急忙跑过去,两指轻按颈部,已经无法感觉到脉搏,人们纷纷议论着,这老人说不定已经走了。

“每个人生来都是君王,但大多在流亡中死去。”人无非就是活着的时候大闹一场,然后飘然而去。以前觉得“飘”是一个很美的动词,蒲公英的飘散,雨水的飘落凌乱,情人信件的飘遥万里绰约而传爱……现在“飘”是一种生命和灵魂的绝对性失踪。

透过围观人群肩膀脖子形成的空隙,看见一台救护车开了过来,医护人员把老方克抬走了,方克自称家属,从他胸前找到一张个人资料,生于1986年,住在当地市的养老院。

医院的白色走廊里,是种不适宜宣泄任何情绪的地方,站着在此,只有保持镇静和文明才是得体的举动。

年迈的老方克躺在医院的太平间。

活着的方克,压抑不住的喷涌而上的情绪,缓缓地走到了一个角落,用力贴在水泥墙上,手指颤抖着也想把墙抠出个印。

他把头埋进双臂中,不顾旁人伤心地哭啊~哭啊~从来没有这样哭过,比小时候还厉害,把以前忍着没哭的泪都在这里流出来,要把一生的力气都用尽了。

这是不同于失去亲人的哭,路过的护士们无法理解墙角这个人,哭的扭曲,哭的不知所以,又爱又恨的哭,清肠断欲的哭……可以用来擦眼泪的地方,沾了灰,又用来擦泪。


史铁生曾在《我与地坛》中写道: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情,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当方克看见了自己生命的最后节日,没有发现他身上才华的遗迹,生活富足的表象,反倒是无声无息,平淡得再也不过地飘向虚无。他生前在意过的梦想、人物、数据、图像、记忆,由于失去了主人,也随之消失在空气中。

BY 摄影师asd佟伟元

—— 4 ——

“时间到了,该回到你的世界里去了。”时间先生从墙体走出来,拍拍方克的肩膀。

“让我回去半天前吧,让我对他说点话吧!”方克紧紧地握住时间先生的手,“求求你,求你,求你……”捏着时间先生的手,越捏越硬,咯咯地发出微弱的声响……方克慢慢醒来,看到手里握着一个电视遥控器,眼眶已经十分湿润。

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方克脑里想不到要干点什么,走向房间,打开门看了一眼,小群和孩子睡得很香,一闻,还是那股奶骚味。

轻轻关上房门,方克踱步在客厅。

人的一生本应该平平淡淡,踏踏实实度过吧。方克心里想。

你可能感兴趣的:(与时间的三次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