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中爷爷的故事

献给所有抗日战争中的平凡百姓们:

      1934年,正值日本加快侵华步伐,进逼华北之际,他,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降生在了江苏苏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里。他就是我的爷爷。

      我爷爷生在一个并不富裕的平凡中国百姓家。

      他有一位不称职的父亲(用我们这边的话,我应该叫他“太公”),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四间房,整日喝酒.无所事事,没事发个酒疯,好听个小曲,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富二代中不学无术,不思进取的那一类。

      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数他最小。

      姐姐14岁就嫁了人,哥哥参了军,入了部队,据说混了个排长。那时候军队规定排长级别一年可以回家探一次亲。他每次来总提溜着一篮子鸡蛋和一篮子专供的野菜(那个时候鸡蛋可是个稀罕货)。每到那个时候,太公就在院间抽着早烟,在低矮的四角小板凳上坐着,眼神飘忽不定地时不时往那个红漆涂抹的高大拱形院子正大门瞄上几眼,漫不经心的等待着儿子的归来,当然也许更是在等待的是那一篮子鸡蛋和野菜。

      又是一年探亲日,熟悉的吱呀声响起,如同装了弹簧一般一般,太公的眼神快速掠向门口,连带整个脖子外加半个身子都侧了过去。因为下一秒,他心心念念的儿子带着鸡蛋和野菜就要出现了。

      但是,奇怪的是,这次推门进来的却是隔壁邻居的老李,太公皱了皱眉头,  心中想到:“儿子没来怎么来了个老李?” 

      “老王快快快!”老李连说三个“快”字,话气非常焦急,事情似乎已经火烧眉毛。 

      “怎么了?“太公依然是这么的漫不经心,“出什么事了?”。

      老事咽了沿口水,人还没站稳,就扯着嗓子叫到:“听说日本鬼子有一支分队突进到了这附近了,快跑啊!”

      太公反而有点犹豫,转身看着身后几间大房子迟迟没有移动脚步。“我儿子呢,你看到了吗?”

      “还什么你儿子,你儿子肯定临时被临时征调了!”老李有些气急败坏,显然,他冒着风险赶来通知太公,太公却在迟疑。“你还在乎什么房子啊,命都快保不住了,要房子有什么用!”老李知道太公此刻心中挂念的就是这几间祖上的房子。太公平日里用度都靠这几间房子的租金,自己又没有什么求生的技能,前几年有人高价收购他都没舍得卖。因为舍弃了房子,就等于断了他的生活收入。

      每个平凡的人突遭人生巨变,都会产生迷茫和无助。人到中年,衣食无忧,仿佛能预见未来下半辈子的普通人,在某一个瞬间,平静生活被打破,残酷的现实转瞬间摆在他的眼前,并要让他立刻作出决定:舍弃他曾赖以生存的一切,这是多么难以接受!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他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没有远大的志向,没有坚强的意志,更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他宁愿相信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宁可紧紧地守着心里那丝丝微弱的侥幸,幻想着今天看到的听到的都不是真的。他仍然可以就着这那4间房,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不用涉足到外面充满凶险的时代洪流中去。

      “你不走,我可走了!”一声爆喝冲入耳膜,打断了太公的思绪。还未等他回过神来,老李已经摔门而出,急促的脚步还带倒了门口几个酒瓶和花架,留下一地狼藉。

      老李走后,时间仿佛静止了,身边也再没有其他的声音,周围的邻居早已撤离完毕。“如果时间停止,能够永远停留在此时就好了”,他心里想着。

      一声吱呀呀响起,又有人进来了,来人正是我的爷爷,那年他仅7岁。换作现在,正好是上小学的光景,但是那个时候,饭都吃不饱,战争不断,外面天天有人饿死,朝不保夕,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精神食粮供应了。

      太公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老旧红漆摆钟,这也是祖上传下来的,原来快到晚饭时间,爷爷从地里回来了。

      爷爷的步子一如既往的轻快,只不过这次,红扑扑的小脸上却有了一丝疑惑。

      “爹,为什么邻居他们都没人,地里也就剩我一个人了,我看到田野里远处有的小孩中午就被大人抱走了,他们家的青菜都不要了吗?”说完,还神秘兮兮的凑上去,悄悄的说:“他们都不在,我可开心哩,田里的青菜都归我家了!”拍拍身后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大竹筐,一脸自豪地说。

      太公此时六神无主,被爷爷这张笑脸一激,一股无名火猛然涌上心头,抬手一个巴掌就下去了。

      “小兔崽子!就知道种田,家都要没了你知不知道!李婶,张大叔他们家早就走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脸上火辣辣的疼!眼泪也委屈地流下来,但是早熟的爷爷心中一片雪亮。太公一反常态,一定是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难题。

      爷爷从小奔波在外,家庭的现状他都看在眼里:父亲不务正业,管好自己就不错了;姐姐出嫁,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样不能对自家产生任何帮助;哥哥虽然出征在外,但是身处战争年代的人脑袋是悬在裤腰上的,也不能做太多的指望。这个家要照顾,只能靠自己。所以相较同龄人,爷爷多了几分沉着与责任,比同龄人成熟了不少。

      爷爷用脏兮兮的袖角随意地摸了下眼角的泪水,抬起头望着太公,希望太公把事情的原委也告诉自己。父子两就这么双目对视着,一双苍老无助的眼神与一束幼小坚定的目光两两相遇,跨越了年代的鸿沟,僵持着整整凝视了五秒。

      “日本鬼子要来喽!”带着无奈的叹息声想起。接着,太公把自己知道的为数不多的信息全部告诉了我的爷爷。也似乎正是从此刻开始,在精神上,爷爷从太公手中接过了家族的传承,小小的身躯,也背上了那沉甸甸的责任。

      “爹,那你是怎么想的?你想走吗?”

      太公无意识地把水烟轻轻敲打在身边的墙壁上,发出嗒嗒的声音。父子两个默然了,风也仿佛了停止了流动。半晌,还是懂事的爷爷先开口了:“要不,我们先出去看看,不知道新四军的部队有没有在附近,有了他们,我们的安全也可以有些保障。”

      “那不成,万一鬼子立刻到呢!”太公一口回绝。

      太公想了想没有说话,接着,他转身拿了一炷香,一个香炉,去了厨房。爷爷紧跟身后,他看到太公把香炉放在灶头上,香点燃插在其中,口里念叨着:“灶君莫怪灶君莫怪。”原来,太公得主意是躲在家里。

      当夜,爷爷和太公父子俩就在灶台下过了一宿。虽说躺着,但是一晚上两人都没敢睡,就着茅草眼巴巴地望着窗外无尽的黑夜,一夜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的天际漏出了一抹鱼肚白,像天上的神明张开了一丝睡眼。但以往嘹亮的鸡鸣不知为什么没有如期响起。爷爷知道,天就快要亮了,光明即将再一次笼罩大地。

      回想昨夜,似乎并没有听到类似枪支弹药的炸响,颇觉奇怪,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摸着墙根,向外探出半个脑袋。

      空无一人。风凄凄吹过门前的小道,卷起一阵尘烟,几颗小石子咕噜噜的滚动,不远处池塘里的芦苇随风摆了摆,就像对他们摇了摇头。隔壁邻居的破旧木门半淹着,许是走的匆忙,也可能是家中并无值钱的物什。风一吹,发出了吱呀声,就像上了年岁的老婆子唱着走调的民谣,把两人吓了一跳,也惊起了残缺土墙上的几只麻雀。

      虚惊一场。见无危险,两人胆子大了一些,加快了点步伐,沿着泥泞的土路向外走去。四周仍然空无一人,有的只有被风拂动的荒草沙沙声,麻雀扑棱棱的飞动声,感觉像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沿着土路一路向前,快到村口了。村外是很大一块黄土平整空地,平常上面堆满谷子,山芋之类的农作物,那是村民平时用作晒场的地方。

      两人刚出村口,猛一个哆嗦,吓得立马缩回了身子。这时的晒场上哪有半分稻谷的身影,有的是三个一群,五个一堆席地而坐的军人。他们穿着清一色淡蓝色的打着补丁的制服,脚上穿着各色鞋子,草鞋,破烂的布鞋都有。手上拿着的东西让他俩心惊胆战。那有着黑漆漆的长管,木制包着布条的木托状的东西与脑海中的杀人工具完美契合。

      “日本鬼子来了!”太公只来得及说了这句话,就一把抓住爷爷的领口把他揪了回去。

      鬼子怎么这么快?来了为什么不进村子?新四军呢?这是两人心中的疑问。现在商量却不是时候,周围都是敌人,两人合计着先回到家里,做下一步打算。

      家很快就到,但是到了家里却茫然了。举目无依,也不知道村上的人都去哪里了。村子很小,鬼子就在周围,这可怎么办?

      爷爷当机立断,既然不知退往何方,还不如以不变以万变。他俩就准备住在家里,至少附近的巷道,每家每户的布局他们都很清楚,不至于出了村子两眼一抹黑。他们是想赌,他们认为鬼子的目的是杀人,村上没人了,可能很快就离去了。

      当时我们家里四间房,属于村里的“大户”,土生土长的太公为了不露富,在家里厨房的水缸下面开了一个地窖,用于存放多余的粮食。太公有时候赌钱输了欠了债,债主上门,他两手一摊,没有钱。债主走了,自己没钱吃饭怎么办?就吃地窖里的粮食。

      地窖的存在,给太公的平日里的“赌”找了一条很好的退路,也给了他整日好吃懒做的理由。不过今天,他们还是要赌,赌的却是命。

      由于做的隐蔽,从外面看很难看出来,他俩猫着腰进入,通过一个狭小的洞口,就进去一个稍大足够四个人活动的空间。里面存放了不少粮食,按照分量来看两个人一个星期也饿不死。两人稍稍定了定心,现在就祈祷鬼子能早些离开。

      但是事与愿违,直到第二天清晨,街道上还是不时响起沙沙的声响,多年经验告诉他们这绝对不可能是鸟类或者其他动物的声音,这种有规律的声响只可能是人发出来的。那只有一个可能:鬼子留下来了!也许是我家房子比较大,听着脚步声,很多鬼子涌进来,很可能把我家当成了一个据点。这可真是雪上加霜!

        运气真是背到家了。两人在地窖一筹莫展,如坐针毡。大批鬼子在上面安营扎寨,爷爷和太公就躲在他们的下方,犹如整日在刀口上舔血,稍有差池,就有灭顶之灾。上方不时传来嘈杂的声音,可能在商讨军机,但隔着厚厚的茅草,却也挺不真切他们在说什么。

      凡事总会在最绝望的时候迎来希望。黑夜来临,万籁俱寂,白天细微的声音此刻变得如同平地生雷。两人极度紧绷的神经犹如拉满弦的弓,丝丝细微的声音顺着缝隙钻下来,现在竟能勉强听清楚。

      令人困惑的是,似乎那声音说的是中国话?他俩侧耳扶墙,凝神倾听,这次却再也没能听到什么,夜深了,一切归于寂静。刚才的一瞬就像章鱼的触手,甫一接触,就像触电般缩了回去。

      只能等了!他俩对视一眼,想着等明天清晨在听听,会不会有所发现。

      第二天的阳光就像初春3月的花期,如约而至。乍放的光明仿佛把声音也一起带了下来。在他们的侧耳倾听下,上层的说话声这时能颇为清晰地传到他们的耳朵里。细细辨认,那夹杂着乡音的话语确确实实是中国话。

      也没想那么多,也许是压抑的太久了,他们翻身打开了头顶的草堆。现在想来,在不了解实际情况下,这是非常冒险的。因为上层的也可能是日本人在说中文,是他们阴险的计谋。

      不过这次,运气似乎站到了他们这一边。翻动草盖没多久,就听到呼喝声不绝于耳,脚步声响起凌乱却有力。还没等两人探出头,一直大手从天而降,扯住爷爷打了补丁的布衣,带出了一大蓬密密的稻草,把爷爷一把拉了出来。爷爷一下腾空飞起,几缕零星的草杆挂在身上随风飘飞,重重的摔在身边坑洼的泥地上。太公探出的头正被几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房子里形成了两个以爷爷和太公为中心的包围圈。

      这有些类似《三体》中的黑暗森林法则:当一方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富有敌意的戒备是绝对正常的。

    爷爷清醒过来立刻开口说自己是中国人,是还没来得及逃难的当地百姓,还说脚下这幢房子就是他家的,他还把地契等拿出来做证明。

    这时,一个着整齐军装,平顶头,留着稀稀拉拉胡须的人走出人群,走到他们的跟前。看模样是他们的长官,后来才知道,他的军衔是连长。

      在战争年代,连长在当时百姓的眼中是很大的一个官了,也很容易成为战火中人们心中的英雄。因为战争中,连长总是身先士卒,是带领战士消灭鬼子的“急先锋”。而旅长师长乃至司令都是传说中的人物,基本不可能与百姓有交集。

      那位连长看了地契,明白了房子是我家的。他看了看太公的年纪有点大了,又看了看爷爷,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他挑着眉毛跟爷爷说:“老乡,我们是新四军,接到任务在此地狙击日军,借你家短暂休整可以吗?”爷爷一听,大喜过望。打鬼子的队伍在自己家驻扎,这可是莫大的荣幸。另外还有一个更现实的好处:咱有人民的军队护卫在身边,就不怕鬼子了!

      爷爷当机立断,一口答应。就这样,新四军的队伍临时在我家住了下来。爷爷还主动拿出地窖的粮食犒劳部队,他是希望部队能住的久一些。

      战争年代,晚上都有当班执勤的士兵,因为晚上很可能是鬼子敌人发动攻击的时候。

    中国村落道路错综复杂,房屋分布毫无章法,队伍那天在村外休整,正是考虑到这个。连长想到,如果能有熟悉地形的人指引,不管夜晚执勤,还是狙击敌人,都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新四军人生地不熟,很容易陷入被动。

      聪明的连长又想出了一个妙招。他让爷爷加入夜间执勤队,我爷爷担任队长,负责引路。这确实是一个好办法。爷爷对于村里哪里能走,哪里是死路,哪个坡顶视野开阔,哪块草地适合埋伏都一清二楚。有了爷爷的帮助,等于有了千里眼顺风耳。

      部队还给我爷爷配了一杆枪和3颗子弹。不过每次回去都要检查。他右手扛着枪雄赳赳气昂昂走在田野上,左手摸着腰间的3发子弹,即使路过坟地也丝毫不怕。在他的带领下,很快部队就渐渐熟悉了这里的地形。

      意外的是这几天风平浪静,鬼子并没有来。俗话说:兵者多变。没多久新四军就接到总部的电报,鬼子转移目标,去了县城,要求火速赶往另外一个战区。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所有人都知道到了分手的时候了。那天晚上,一行人互相沉默着,谁也不说一句话,夜空中的空气就像凝固了一样。短短的两天相处,军民的心已经紧紧的连在了一起。爷爷没有挽留,也知道留不住。直到连长也爱抽烟,爷爷没有问太公意见,径直走进地窖,取出了那一杆“祖传的水烟”,送给了连长留个念想,希望他不要忘记在中华大地上某个小小乡村,还有一个曾经短暂和他们并肩作战的乡下人。

      连长眼睛同样红红的,回赠给爷爷一把上一次战斗缴获的手枪,就是电视剧里俗称的“王八盒子”。爷爷收下后一辈子视若珍宝,一直珍藏着,成为了他儿时荣耀的见证。

      这把枪陪伴了爷爷大半辈子,是他心灵上的寄托。10年前还躺在爷爷老旧柜子抽屉的最里层,被一块柔软的红色丝巾严严实实的包裹着。我很小的时候曾有幸见过一眼,那把枪枪身斑驳,可能年代久了有些氧化,金属的伤身有些花白,但没有一丝灰尘,总是被爷爷擦拭的一尘不染。

      后来,国家实行禁枪令,查到我们村上。爷爷一开始把枪藏在了地窖里,瞒了过去。后来被邻居举报,枪是藏不下去了,只能上交。爷爷为此跟邻居大吵了三次,从此我们两家断了往来。

      好在当时村上新开了家照相馆,聪明的爷爷在交枪前夕找到照相师,把枪照了很多照片,前前后后都拍了个遍。枪虽然没了,但是每当夜深人静时候,爷爷总会取出那些泛黄的照片,双手摩挲着它们。我知道,他抚摸着的不仅仅是照片,更是在追忆往昔蹉跎的岁月和生命中曾经绽放的那一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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