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扇了他两巴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你不能让咱家绝后!
然后死拖活拽,边打边骂边捆上绿皮火车,并扬言他要敢当逃兵跑回家腿给打断。
站台上,麦子冲火车上的木桶喊:好好学习本领,我等你回来娶我!
木桶整张脸紧贴车窗玻璃,眼睛紧闭,咬紧后槽牙,攥紧拳头,涕泪横流。
2018年12月19日 星期三 小雨
文/杨小蟹
6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饿其体肤深刻体验过了,那怎么个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法?
经过一上午的训练,战士们早已疲惫不堪,中午回宿舍接着操练,边平板支撑边背题,每人头下放一张废报纸,谁的汗先滴湿报纸谁先休息。
下午体能训练,一次又一次让人看到希望又看到绝望,三公里跑完后做简单拉伸,俯卧撑、仰卧起坐、深蹲起立,30米折返跑,100米跑......
这些项目单个做、咬咬牙都能坚持下来,恐怖的是组合练习,一趟下来人模鬼样,全身上下每一处肌肉硬邦邦的。
当然还没完,班长要突破我们极限,在最累的时候接着坚持,说好的做完一组就带回休息,然后一组又一组,没完没了的重复,某些战友咬牙切齿哭着坚持下来,抽筋已然成为夕阳中的一道靓丽风景线。
晚上夜训,或者背题,休息十分钟感觉已经睡上了一个轮回。
时间安排满满当当,一天下来筋疲力竭,一身臭汗沾床便睡。
大半夜时不时来两个紧急集合,熟睡状态下一听到哨音整个人猛抽搐弹起来,摸黑穿完衣服打背包下楼集合,人还是半梦半醒飘着的。
有一次班里有战友犯错,没拆开被子睡觉被班长发现了,集体受罚,都别睡觉了,排一排蹲到天亮。
右脚蹲麻了换左脚,循环往复,哈欠连天狠掐大腿,手撑膝盖闭目养神。
那时觉得人生中的两件大事就是吃饱饭和睡好觉,别无他求。
......
7
木桶朝我顷过来半个身,低声问:想知道我为什么来当兵吗?
我一愣,然后说:知道啊,当时班长问你,你不是说为了锻炼自己以后好当个猛男吗?
我大声笑着补充到:还是猛猛的那种!
是说过哈他说,但那只是原因之一,还有我是被我爸逼来的,我不肯他就打我。
他双手拖住下巴,鼻子叹长气:不过现在我还真得感谢老爷子,救了我一命不说,和以前相比也简直是两个人,脱胎换骨的改变。
他起身去橱柜里摸来一包凤爪和一瓶黑啤,咕嘟咕嘟喝掉一大口,递给我:最后一瓶了,来一口?
我笑着摆手,然后拿过凤爪:吃两个凤爪就行。
他说:得嘞,不勉强。
他干掉一大口啤酒,又说:明天一早我就调去漫水湾了,你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
我瞬间来了兴致,眼睛不自觉睁大了,朝他挪了半个身段:听啊听啊,求之不得呢。
他双手一拍哈哈笑,边起身边说:那好,你稍等我会儿,我整点米酒炒两个下酒菜,好故事必须配美酒。
酒入愁肠愁更愁我说,你何必借酒勾伤心往事呢,我不听就是了。
他犟,非要说,说早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了,不然憋着慌。
下酒菜是花生米和韭菜炒鸡蛋,他自斟自饮了好一会,我默默咂磨着花生米,他认真咂磨着时光。
8
木桶打小是个苦命的孩子,妈妈生下他不久后就跑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一个人跑还是跟着别的男人跑,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爸爸是个嗜酒如命的人,老婆跑后更加颓废,酒气熏天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去上班,夜夜烂醉如泥回家。
木桶是奶奶养大的,爸爸偶尔会给点生活费,其他一概不管。
奶奶可怜他是个没妈的孩子,对他更是溺爱有加,衣食上从来没有委屈过他,只是没有窥探到他幼小心灵的创伤。
学校里的孩子喜欢攻击他,说他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他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
他开始还脸红脖子粗地和同学争辩,嘲笑他的同学太多,根本争不过,他慢慢变得沉默,独自窝在角落里,后来变得暴躁,谁说他是野孩子他揍谁。
没妈的孩子像根野草,他成了倔强又叛逆的野草,动不动就和同学干架,不是一言不合才动手,而是撞到某个不顺眼的眼神就冲上去战斗。
把人打趴过,也被人打趴过,三天五头鼻青脸肿、一瘸一拐拖着瘦小身子回奶奶家。
奶奶心疼他,一边给他擦药一边愤愤地骂打他的人。
怕孙子以后打架再吃亏,奶奶还帮忙支招,说打架要瞬间爆发凶吼,先从气势上压倒对方,大部分人往往会害怕,一害怕就容易露出破绽,人会心虚、动作会变慢、力量会减小,再找准时机下狠手。
溺爱,本是变向的助纣为虐。
上初中后,木桶更是成了小混混,顶一头拽拽的杀马特发型进进出出网吧,喝酒抽烟泡妹子,给人当小弟收保护费,也招小弟欺霸校园。
那时爸爸莫名其妙的收敛了很多,按时上班,也很少醉酒,事业渐渐有所起色,他把木桶接回家住,奶奶年纪大了,不能再给他们添堵了。
木桶的世界里早已没有了爸爸妈妈,只当他们都死了。
回家后正眼都没瞧爸爸一回,而且三天两头往家里带妹子,爸爸根本管不住。
木桶初中毕业时,奶奶去世了,他从此认为自己是孤儿,世上再无亲人,不再上学,成了地地道道的二流子,和所谓的兄弟刀枪棍棒在街头,几乎天天惹事,进了好几回局子。
爸爸去捞人,欲言又止,说什么呢?他觉得这都是自己种下的孽因,也该由他来承担孽果,躲不掉的。
9
爸爸某次捞完人,终于绷不住,气呼呼把木桶带进饭馆,点了一桌子菜,要了三斤米酒,父子俩大眼瞪小眼沉默无声自斟自饮。
这是十六年来父子俩认认真真坐在一起吃的第一顿饭,饭过半局开始拼酒较劲,也不碰杯,各自的大瓷碗砸得桌子哐哐响,酒水洒了一半。
又上两斤米酒,凶神恶煞互瞪着,咬牙切齿一碗接一碗干,好像下一刻就要干架。
架没打起来,爸爸支支吾吾开口:那个......你也不小了......不找个正经工作,以后怎么养活自己?
木桶大声吼:关你屁事!
爸爸说:你这么没头没脑打下去,被人捅死了怎么办?
木桶红着眼圈恶狠狠地说:我命硬,死不了!
说完他干掉碗里的米酒,起身急促离开,身后传来爸爸一阵叹气声:我不管你谁管你,谁会捞你。
那次以后木桶依然混迹在街头,可是他发现自己没有以前手狠了,有点讨厌打来踹去的生活了。
他浪子回头,剪去了杀马特,干干净净的一小伙子去饭馆当服务员,想着能否偷摸点厨艺,或者跟个师傅学习什么的。
人不会一直颓废,也不会一直倒霉。
饭馆不大,生意却极好,老板就是厨师,看木桶勤快好学,有意无意给他传点厨艺。
他倒也学的挺快,偶尔还能顶替一下老板帮忙炒两个小菜,味道还不错,顾客挺喜欢。
可惜好景不长,不是老板不喜欢他,是他遇到了爱情,同时也陷入了一场风雨纷争。
10
某晚下班路上,木桶听到小巷子里传来救命声,三个小混混正在对一姑娘实施强暴,裤子都脱掉了大半截。
木桶大喝一声冲过去,飞起一脚踹翻了一个,然后扭打在一起,那么多年架可不是白打的,没一会功夫就把小混混给收拾住了,自己则挨了几拳。
其中一个小混混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指着他吼到:你给老子等着,老子找人弄死你!
混迹社会那么多年,什么风雨没见过,他可不是吓大的,霸气侧漏自报了家门和上班地点,然后又疾恶如仇冲过去干。
三个小混混吓得连滚带爬跑了,跑出去好远才回过头来,恶狠狠指着他:有种给老子等着!
姑娘叫麦子,是一个比他大两岁的护士,胸大屁股圆,眉目如画,又好看又性感,也难怪遭人下手。
自古英雄救美大多会催发爱情的萌芽,他们何止萌芽,简直是乘高铁飞奔,迅速的开花结果。
帅哥配美女也并不稀奇,只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容易冲动,两个人都还是个孩子呢就怀上了孩子,这个怎么搞?
能怎么搞,偷偷生下来呗,总不能伤害一条小生命吧?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一个十九岁的姑娘,早早过起了准爸准妈的生活,心慌又幸福着。
爸爸得到消息后,并不气愤,反而乐不可支,时不时给未来儿媳送好吃的,管他是不是黑户,好歹也是有后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或者他们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开始,需要恶人来结束这场闹剧。
小混混的老大是当地权大势大的霸主,而且和官员有勾结,他们把麦子暴打了一顿后,又跑到饭馆找木桶算账。
找茬找到饭馆来,严重影响了饭馆生意,老板也惹不起这些人,没办法只好把木桶赶走。
他们人多势众,木桶被边追边打,他奋力逃脱到郊区躲起来,虽没伤到筋骨,但也躺在破房子里一个星期才渐渐缓过来。
不仅木桶的工作没了,麦子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他双眼血红拿着菜刀要去拼命,被麦子和爸爸拦住了。
爸爸拽住他:别再打了,以前你那是过家家的小打小闹,现在可是要丧命的,你玩儿不过他们啊。
麦子含泪带愤,又别无他法,只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木桶气不过,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他不想当一个任人宰割的无能之人,他要为他儿子报仇雪恨,和黑势力血拼到底。
奈何他头脑简单四肢不发达,不过教训了几个小马仔,没血拼成反倒惹怒了他们,满城围追堵截他。
爸爸怕自己儿子丧命从此断根无后,花了大钱和大力气托人找关系,要连夜把木桶秘密送上绿皮火车,摇晃到成都参军避风头。
木桶自然是拒绝了,义愤填膺地嚎:我不走!我不能丢下你们不管!我也不当孬种,我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真不愧是混过社会的,有情有义铁脑壳儿。
爸爸扇了他两巴掌: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你不能让咱家绝后!
然后死拖活拽,边打边骂边捆上绿皮火车,并扬言他要敢当逃兵跑回家,腿给打断。
站台上,麦子冲火车上的木桶喊:好好学习本领,我等你回来娶我!
木桶整张脸贴在车窗玻璃,眼睛紧闭,咬紧后槽牙,攥紧拳头,涕泪横流。
......
11
他喝一口米酒咂咂嘴,半眯着眼睛说:这一切都是命,谁和命较真,谁就会没命。
我说:难怪难怪。
他耐人寻味看着我,问:难怪什么?
我说难怪你新兵团军事素质那么过硬,身体硬直跟钢板一样,原来是真刀真枪练过的主儿。
新兵团站军姿那会儿,班长抓住他的迷彩服衣领往前倒、往后倒地上下拉动,他完全不带虚的,身体从头到脚始终保持一条直线。
手指戳向他眼睛也完全不受干扰,眼睛瞪得牛一样大,眼泪哗哗流也不闭眼睛。
我就不行,瞪了一会眼睛便辣得不自觉眯起来,还骨碌骨碌跟班长的手指转动,挨了不少骂。
下连分兵时,木桶自告奋勇去了当时在我们内部号称训练最猛的中队——警消中队,该中队的口头禅是: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
突然后背一凉,我貌似想到了些什么,问他:你新兵团那么拼命地训练就是为了回去报仇?
他坚定地说:嗯!
我又问:下连选择警消中队也是?
他说:嗯!
天呐噜!你咋隐藏这么深?!太恐怖、太不可思议了!我居然跟一个未来杀人犯成了战友,还共患难过了难忘的岁月。
他严肃又认真地说:当时我被仇恨蒙住了双眼,一心想把自己练成会各种神技的特种兵,一个打十个那种,回去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除掉弄死我孩子的人,还有暗杀黑社会老大,他们该死,统统得死!
他说这话的时候铁青着脸,眼睛聚神聚光,眉毛微立,眉宇间煞气逼人,浑身透着一股寒气,甚是吓人。
我不敢对眼看他,扭头看向窗外,他凶神恶煞的样子让我心虚、心肝儿乱颤,怕他一激动一菜刀挥过来取了我的蟹脑袋。
我讪讪道:世间有千千万万人都该死,但也轮不到我们以这种方式去解决,善恶生死自有定数。
他没接话,双手撑住下巴,微睨双眼,哼哼笑了一会,铁青的脸泛起两坨红晕。
米酒后劲大,大概是醉酒了吧。
12
我起身去他宿舍弄来毛巾毯给他盖上,太阳落山了,山里温差大,可别着凉感冒了。
没一会儿,他轻打起了呼噜,嘴巴还张着滴答口水。
木桶哟木桶,我不知该称你少年还是男人,20岁不到的年纪就蹚过如此坎途,往后别再折腾了,也别再想什么复仇之事了,安安稳稳过好余生吧。
十来分钟后,他晃晃脑袋醒了,拨开毛巾毯、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谁说我醉了,我不过闭目养神了一会会儿,开工啦,不然你们晚饭吃个球球。
菜是上午切好了的,晚上只要蒸米和炒菜就行,相对比较轻松。
他三下五除二淘好米,放入蒸箱,拉上电闸,静待饭香四溢,然后熟练点燃煤气灶,放水洗锅,开始炒菜。
我站在旁边静静地看,他每炒好一个菜我帮忙端走,顺便下手尝尝鲜。
嗯、真香,特别是红烧肉炖土豆,金黄色的五花肉入口即化,绵软而不腻,香味从舌尖钻到胃底,不行了,我要打碗米饭来吃了。
我大口刨饭,竖起大拇指对他说:厨艺真不赖哦!
他也不谦虚,略带得意地说:那是!当年可不是白学的。
他的厨艺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当时他来到大凉山后,神技没学会,反而因为之前学过一点厨艺而进了炊事班,自己再慢慢摸索创造新菜式,渐渐的炒菜很有一手,深受战友们好评。
虽然进了炊事班,他倒也没闲着,白天买菜洗菜切菜炒菜,颠儿大勺的手日渐粗壮有力,晚上还会到楼顶加练,在满天繁星下和麦子视频,仇恨竟也没有那么深了。
命运轮回,善恶有报。
麦子和他说,他入伍一年后,那群黑势力过于嚣张跋扈,欺辱霸陵老百姓,犯了多重罪,被省公安厅盯住了,并成立了专案组,连当地个别官员在内给一锅端了,三个头目判了死刑,其余人承受了相应的牢狱。
他举起大铲子对着我,说: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激动得哭了十分钟,真是大快人心,自作孽不可活。
可不是吗,恢恢天网,任谁也无法逆天而行逍遥法外。
13
木桶第二天一大早就调换去了漫水湾的炊事班,驻守在那里的战士不到20人,相对轻松许多。
大半年后,我去漫水湾短暂住过,每天下哨单独去找他蹭吃蹭喝。
他从来不会亏待自己,房间里摆满各种零食,泡面、香肠、面包、饼干、凤爪、鸡腿、鱼仔、辣条、牛奶......像个小商店。
我也从来不会亏待自己,每次去都臭不要脸抱走一怀抱。
他每次都跟我说买了什么新货,让我多拿点尝尝,然后又乐呵呵地说:你猪啊你吃那么多,吃吧吃吧吃死你。
那年年底,我晋选了士官,他退伍回家,自此再没相见。
后来听说他退伍当年就结婚了,新娘是那个等了他两年的麦子姑娘。
听说他还开了个小饭馆,生意不好也不坏,但糊口有余。
四年后的一天,也就是故事开笔那天,我去翻看他QQ空间,试图找寻一些线索回忆啥的。
小螃蟹很懊悔他的那个举动,点开相册一瞬间,他惊呆了,懵了十秒钟,然后哭着喊妈妈。
木桶和麦子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水灵灵俏生生的大姑娘上了幼儿园,白白胖胖的小儿子还在襁褓中咿呀咿呀,“希望工程”建造的又快又牢固,能抗十级地震十八级台风吧!幸福小日子达到了人生巅峰吧!
小螃蟹受不了这刺激,他怒目圆睁、筋脉膨胀、仰天长啸:没天理呀!
然后他傻掉了,从此得了蟹癫疯。
好了好了不讲了,木桶的故事就到这儿吧。
悠悠天地,匆匆过客,聚散离合是人生,就让彼此静静躺在QQ里吧,不见也不念。
将来某天不经意回想起当兵的岁月来,哦、还有这么一个战友呢,就知足了。
......等等,似乎好像貌似有什么没解释清楚的。
淘气又可爱的朋友已经把手机摔得稀巴烂了,而且还手撕了小螃蟹:小螃蟹你骗人!跟你当初说的一个人都不认识有冲突!啊啊啊!清蒸油炸油闷红烧小螃蟹!
介个介个嘛......我在《我的老班长,辉哥》一文中想要表达的意思是初到大凉山的陌生、孤单、心慌和心塞塞。
不纠结了好吗,好的。
PS:戳此处听《南方姑娘》,跟故事无关,只是想唱唱民谣了。
下个故事再会,谢谢您看完并支持我,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