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06《柳浪闻莺》王旭烽 著

《柳浪闻莺》王旭烽 著

工欲善长手长脚,寒气隐隐,面容苍白,发须整洁,若套一件竹布长衫立于扇庄后面,象煞一位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旧上海亭子间学徒出身的文艺青年。

人们以什么样的生活形象出现在人生舞台上呢?中世纪的欧洲骑士用利剑,明清时代的中国文人用扇。扇有很大的装饰性,扇面展示执扇者的地位与才华;扇有很大的日常性,可以遮阳,可以招风,平凡的生活被摇曳得杂花生树落英缤纷;扇是智慧的象征,轻轻薄薄一片,执扇者就如诸葛亮一样举重若轻。然而说到底,扇子和利剑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指向,利剑是进取的,直面人生的,阳刚的;扇子不管翻飞得如何天花乱坠,它总在遮蔽,摇扇的男人是阴柔的。

在生活中果然就有一种瞧郎扇,隔扇羞窥意中人。你隔扇羞意中人,意中人看着隔扇羞窥的你,还有人隔扇看着你和你的意中人,既是挑逗又是勾引又是防空洞又是战壕又可作壁上观,所以中国扇子在很多时候代表着中国文化的暧昧,介乎于是和非之间的诡辩,就像你们越剧中的女小生一样,介乎于男与女之间的第三性。

工欲善的这把桃花扇,白色素面,乌木扇骨,画面桃花图案实际上就是临的吴昌硕。桃枝从扇面左侧横岔向右径直伸去,居中及右上方是两簇桃花:生机盎然,热情洋溢。右面,是工欲善录的明季女诗人柳如是西湖咏桃花诗: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未思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

垂髫把墨镜取了下来,工欲善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长圆形的,像杏仁,非常黑,蒙着一团雾。睫毛警惕地抖动,仿佛已经开始为未来哀怨,但又不知哀怨什么。地的眼睛与她身上的其余一切背道而驰,她的神情越坚强有力,她的目光越哀婉无力,她的口气就越真假莫辨。

还有,我懂戏,可是知道有一种画家,比如梵·高,他想怎么画就怎么画,用不着听别人指教的。

工欲善甚至找不出什么词来评价垂髫有什么样的嗓子,舞台一下子变得很深很大,不知道连接去了哪里。而垂髫的出神入化,也已经出神入化到外面去了。她在舞台上的那份自由,那副仿佛顺手拈来妙手天成的洒脱,几乎把人吓住了。她在演唱,但好像观众们已经消失,她把扇子舞得天花乱坠,有几次跑圆场,贴着台边擦过,好像要跑到台下去了。

……

工欲善看着小王,他心里明白极了,没人能和垂髫比,别人在里面,垂髫从里面溢出到外面。

工欲善望着镜子里的那个刚刚露出本来面目的容颜,苍白的面色,消瘦的面颊,瞳仁乌黑中掺着水泥白,嘴形端庄,鼻梁很挺,是一张富有生气的挺拔的脸。只是杏仁眼梢微微有一点点下垂,甚至连带着她的脖子也微微的倾斜。他突然想起来了,垂髫像意大利画家莫迪利亚笔下的女性肖像。

工欲善一下子冲上去,拦腰抱住了她,他紧紧咬住自己嘴唇,怕自己会把那句话——留下吧我爱你——说出口。可是要他松开手,他又不舍不得,他从来没有那样的感受:心一粒粒地碎了下来,流到了全身的血管里。

而工欲善还在犹豫,他摸一摸胸襟,那把桃花扇,现在就在他情里揣着。想忘却的东西太多了,在如此缠绵的曲调里,他发现他却依然停在原地,他依然做不到义无反顾,他依然如夜西湖般暗暗地眷恋着什么,并且依然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残破的扇子始终伴随碰上他流浪的行囊,他不敢相像,他如何再去修补它……

你可能感兴趣的:(2020-12-06《柳浪闻莺》王旭烽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