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表达感情向来含蓄，夫妻之间、子女与父母之间，很难面对面说出一句：我爱你。似乎那样表达比较矫情。
我性格内向。小时候，父母对我们要求严格，母亲凡事干涉，让我们做听话的乖孩子。父亲是转业军人，性格追求完美，永远用挑剔的眼光指责我、训斥我，甚至经常在犯错后挨打。我小时候一度怀疑我不是父亲亲生的。母亲笑我傻说：“不是亲生的是哪来的？先撇的？还是后带来的？”我当时不懂。就是感觉父亲不爱我。
因为我很少发现父亲对我笑，他永远板起严肃的面孔对我。记得小时候，七八岁上小学一年级，经常被班里调皮的男生欺负，回家后告诉父亲，父亲愤怒地训我，说我无能。下次再听说我在外面挨打，自己不会还手，回到家里，他还要打我一遍。从此以后，我在外面无论受多少委屈都不敢回家说，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流泪。
二妹小我一岁，成绩好，性格活泼，心眼多，嘴巴甜，特别擅长讨父亲欢心。小学期间，二妹出主意一起淘气玩儿，事后捅了篓子，总是推在我身上。父亲从不听我辩解，挨打的总是我。因为父亲说：“你是姐姐，你没起到模范带头作用，没带好妹妹，当然是你的责任。”
吃饭时，我姿势不正确，父亲要纠正，手必须捧着碗，不能垂到桌子底下，不能用一只手扶着脑门吃饭。我对饭菜没食欲，要挨骂。不小心把粥碗碰洒了，父亲逼着我把桌子上的稀饭都舔干净吃了。我流着眼泪做了，满心的委屈。
八九岁时，班里霸道男生让我拿烟给他们抽，我不敢不给，偷拿爸爸的一盒烟给了他们。父亲知道后，揪着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墙上咚咚地撞。
小学时，爸爸每晚陪我做作业，他在一旁边看书，边吸烟。我有数学题不会做，“蓄水池里边灌水，边排水，计算水池容积；用井绳测量井深 ，里面几折，外面几米，井深多少？”我算不清楚，脑袋一头雾水。父亲用初中的方程式教我解题。我听不懂，父亲瞪眼骂我笨，再不会就打我。我越害怕越不会，每次做作业都胆战心惊。
一次，在寒冷的冬天，父亲让我生炉子，家里的煤在外面院子里，上面覆盖着白雪，那时候的冬天格外冷。簸箕、铁锹，摸上去手指头冻得钻心地疼。煤都是面煤，因为太贵买不起块煤，并且劈柴因受了潮，很难点着。我点不着火，爸爸咬牙切齿地说：“连个炉子都点不着，你还能干成啥？”我流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往返于屋子和院子之间，点了五次也没着，双手冻得感觉要掉了。就在我痛苦不堪的时候，妈妈下班回来了。我哭着扑倒妈妈怀里，控诉爸爸。妈妈笑着擦着我的委屈的泪说：“妈来了，妈点。”我一块石头落地。也奇怪，妈妈一下子就点着了火，屋里瞬间温暖了起来。
初中的时候，我爱上了课外书，发现了书中的奇妙世界。一次，我发现爸爸的书架里有很多小说，我拿起来翻看，被妹妹发现，她说：“我给你告爸。”她跑进厨房喊：“爸！我姐动你的书了！”爸爸大步流星走进来，我还没来及反应，就被踢了一脚，吓得我再不敢乱动爸爸的东西。
后来我用自己省下的仅有的零钱，一点点攒起来，买杂志，散文，小小说，诗刊。晚上睡觉时，我藏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偷偷看。被爸爸发现了，他暴怒，一把掀开我的被子，夺过杂志，撕得粉碎。说我不好好学习，竟看没用的课外书。边撕边说：“我让你看！我让你看！”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心爱之物在爸爸手里变成了碎片。满腹委屈无处诉说，父亲在我眼里是在是太强大了。我当时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复仇！”哈哈！
初中以后，妈妈说：姑娘大了，不能再打了，让爸爸克制情绪。在妈妈的阻拦下，父亲对我动手少了。其实，多少次我不想活了，因为人生没有色彩，多亏母亲总是护着我，说我还是个孩子，让爸爸不要偏心。爸爸总是说：“严厉是为我好，说母亲溺爱我，是在害我。”母亲说：“我不管，我的孩子，我不爱谁爱？”每次爸爸要揍我，都是妈妈护着，也让我感受到，多亏有妈妈在。妈妈是我的保护神、是天使。我对父亲心里一直充满了怨气。
后来，勤劳善良的妈妈在五十岁时得了肺癌离世了，我的天也塌了。但我遇到了我老公，结婚后，生活美满幸福，我也做了母亲。父亲也再婚了。
我曾经想，我绝不会像我爸爸那样对待孩子，我发誓永远不会打骂孩子。我这样做了，凡事和女儿耐心讲道理。女儿极乖巧，聪明、懂事、成绩好。我凡事亲力亲为，把全部的爱和心血都倾注在女儿身上。我感到自己从小被忽视，不够优秀，我渴望女儿优秀，我的愿望无形中影响了女儿。
她从小学到大学始终都名列前茅，拿回来各种奖状，本科考到了985学校，又被保送到北大读研，我感到自己成功了。本科毕业典礼，我作为优秀毕业生家长代表被学校请上大学礼堂发言，分享经验。然而就在我引以为傲，看着自己的女儿，我最骄傲的作品的时候，上天打了我的脸。
我万万没有想到，上北大的女儿因为看到了更多比自己更优秀的同学，担心自己不够优秀、担心自己成绩不好，被他人看不起，心里出现了问题。严重自卑情结时刻折磨着她。一学年结束，她乐呵呵地回来，假期也给自己安排的满满的，不停地学习、实习、学各种东西，看到如此上进的女儿，我很开心。然而女儿把不快乐深深埋在了心底，总是一脸阳光灿烂的样子，对我和她爸爸总是报喜不报忧。直到一天她再也扛不住了，自己去看了心理医生，也没有告诉我和她爸爸。后来我从她同学那里知道了，她必须服用精神类药物才能睡着觉时，我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是我把太多的期待和压力给了孩子，让她不断挑战自我、不断向上攀登，我以为我是在帮孩子成长。人生短暂，年轻不拼搏，老了会留下遗憾。乖女儿在我的安排下，克服困难，不断给自己施压，绝不允许自己不好，永远不能骄傲，努力再努力，只要妈妈高兴，就是她学习的动力。然而，我发现，我错了。是我害了孩子。学无止境，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们为什么非要优秀呢？这永远没有尽头，这对孩子是一种看不见的折磨。我以爱的名义，不断地给孩子树立目标，不停地要求孩子更好。
女儿后来终于对我说出了心里话，她说：“妈妈我不停地努力，感觉自己一直都在奔跑，我好累呀！因为，我不想让你不开心，不高兴，我很怕你。”我说：“我很严厉吗？”我感到不可思议。因为我从未觉得自己严厉。女儿说：“是的，你超级严厉，你从不让我玩，你不允许我失败。我最怕你的眼神，非常凌厉，你的表情严肃，我就很害怕你不再爱我了。”这是我这才恍然大悟，我竟然是这样的一位母亲。
此刻，我忽然明白了我的父亲。没有一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希望孩子有出息。只是，我们没有经过培训就要上岗，没有经验可以借鉴，我和父亲都是26岁成为家长。我们有的就是自己的方法，我们是那么的自以为是，想当然地认为，是在塑造孩子，帮助孩子成长。我反对父亲的教育方法，然而，我的就对了吗？我的教育不也出问题了吗？
如今看着74岁的老父亲那张布满沟壑的脸颊，我竟没有了埋怨，更多的是一种心疼。
父亲老了，对我们已经没有任何要求，他说：“小树苗不修剪难以成材，如今你们都成人了，父亲也鞭长莫及了。爸爸看到你们今天的工作、生活很满意，爸爸以你们为傲！”
我们家姐妹三个，二妹在医院是一名医务工作者；小妹是市妇联副主席；我是电视台记者、主持人。父亲说他很骄傲，他说：“当初可能对大姐要求严格了些，因为那时自己太年轻，初为人父，没有经验，缺乏耐心，失之严厉，请我原谅。”四十多岁的我终于等到了这迟来的肯定，让我泪流满面。这一刻，我忽然理解了父亲，心里全是满满的爱。
记得有句话说：“我们终将都会成为那个当初你最不想成为的那个人。我们总会长成我们父母的模样。”我不喜欢父亲，可家里人都说我最像父亲，思维方式和性格都像。我哑然，我还是没有能逃脱遗传和环境的影响。但是，我越来越发现父亲的可爱与闪光点。
父亲性格清高，后来把烟也戒了，不爱应酬，生活节制规律，衣着整洁，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喜欢读书写字，打乒乓球和台球。一生从事文字工作，写过多很多材料。七八十年代生活拮据困难，我们三姐妹都小，父亲工作之余还利用业余时间自学了大学全部课程，拿到了毕业证。父亲毛笔字极好，记得小时候，父亲常给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们写春联。年轻时的父亲性格洁癖，做事追求完美。但是老年的父亲变得和蔼可亲，一切都能包容，性格宽容豁达，还不断学习新鲜事物。“老爸：我以你为傲！爸爸，我爱你！”我也终于说出了这迟来的爱。
也许父亲当年在教育我的问题上错了，但我在教育女儿的方式上也错了。我也开始反思检讨自己。我对女儿道歉，请求她的原谅。女儿却一直都很爱我，她对我的话从不忤逆，时刻顺着妈妈的心意。可是我想，我让女儿没有了主见，剥夺了她自我判断、自己选择的权利，我对吗？过去说，孝顺就是要听父母的话。孝顺真的好吗？我再次反思，我是错了。我害了女儿。她是一个独立的人，不应该成为我的私有财产，我不能左右她的人生。
纪伯伦的一首诗《你的孩子》写得特别好：
你的孩子
纪伯伦（黎巴嫩诗人）
你的孩子不属于你
他们是生命的渴望
是生命自己的儿女
经由你生 与你相守
却有自己独立的轨迹
给他们爱而不是你的意志
孩子有自己的见地
给他一个栖身的家
不要把他的精神关闭
他们的灵魂属于明日世界
你无从闯入 梦中寻访也将被拒
让自己变得像个孩子
不要让孩子成为你的复制
昨天已经过去
生命向前奔涌
无法回头 川流不息
你是生命之弓 孩子是生命之矢
幸福而谦卑地弯身吧
把羽箭般的孩子射向远方
送往无际的未来
爱——是孩子的飞翔
也是你强健沉稳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