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尔顿锐评《鸽翼》

      凯特·克罗伊和莫顿·丹舍尔是亨利·詹姆斯作品《鸽翼》中的一对年轻情侣,他们彼此相爱,但是并没有打算结婚。他们和一位极其富有的美国女人米莉·锡尔成了朋友,凯特发现她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凯特怂恿丹舍尔去追求米莉,而米莉已经爱上了丹舍尔,如此一来在米莉去世之后丹舍尔就可以继承米莉的遗产,然后和凯特结婚。米莉在她去世前的病榻上说破了这一诡计,但是仍然要将她的财产遗赠给丹舍尔。这一无缘无故、令人震惊的行为让丹舍尔无法自拔地陷入了爱中,爱上了那些米莉也同样铭记的过往。因为对于他和凯特的诡计感到悔恨,他拒绝了米莉的遗产。由于怀疑丹舍尔真心爱上了那个死去的女人,凯特坚持只有他接受遗产她才会嫁给他,以此来验证他是否已经将对自己的爱抛到脑后了。而丹舍尔虽然仍希望迎娶凯特,但是只有在放弃米莉遗产的条件下才愿意这样做。而如果凯特选择不嫁给他,那么他就把遗产转让给她。由于无法解开这个死结,丹舍尔和凯特永远分开了。

  米莉美好的非功利行为是一个关于慷慨的完美例子,这是一个单方面的给予行为,同时也是一种宽恕。詹姆斯的小说叙事中,最能够充分地建构起一桩重大事件的往往就是这种无为(在这个例子中,米莉拒绝清偿凯特和丹舍尔所应付出的道德代价)——匮乏、缺席、拒绝或者弃权在这里才是决定性的戏剧转折。事实上,对詹姆斯来说,书写本身就是一种创造性的弃权行为。米莉这一非凡行为一方面是一种无为——一种对于报复的神圣拒绝,另一方面也是实实在在的过度,因此她在两极之间挫败了一切机巧性的谋划。而同样真实的是,她所馈赠的财富其自身只是死板之物,但现在却成了能够孕育几乎无限可能性的子宫。在詹姆斯的书写中,金钱确实能够赋予你一个阔绰的人生,但是它同样也会让你成为那些穷凶极恶的掠夺者的眼中肉。金钱既是祝福,又是诅咒。

   米莉的行为就是巴迪欧意义上的事件,詹姆斯似乎把它当作“行于文前之事”,在小说的附录里他大写了这个词。死亡将所有的债务抹平,改变了一切,这正是降低交换价值,开启一种令人惊异的不可测前景的适当时机,在此被谋划好的期待倏然断裂,凯特和丹舍尔的世界被彻底颠倒了过来。米莉是凯特和丹舍尔要牺牲掉的鸽子,但是最后通过恭顺地接受这一角色,米莉彻底超越了它。一只鸽子也许是脆弱的,但是它也同样是展翅翱翔、充满活力的生物,能够在空中掠过那些地上的追捕者。米莉过于慷慨的给予行为与凯特小心翼翼、充满算计的牺牲行为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将丹舍尔拱手让给了自己的对手,这是一种完全着眼于其中利益的自我克制。“米莉”(Milly)这个名字和“金钱”(money)构成一种“头尾韵”(para-rhyme),两者在凯特的眼里多多少少是一样的东西。但是对于丹舍尔来说则不是这样,他对于米莉的渴望要多于金钱,因此他可以在失去凯特的同时也放弃遗产。正如乔治·巴塔耶写道,一个人会通过牺牲来摧毁给予,这是为了“放弃那些有可能让他成为受害者的财富”。

  米莉的行为是纯粹的,这部分由于它不会为她自己带来任何后续的结果,因此这一行为又像是对于一己私利的免除。她甚至不会从丹舍尔的感激中获得什么好处,因为当他理解了她的宽宏大量之时,她已经殒命了。米莉像一名殉道者那样死去了,将她自己的死亡馈赠给了丹舍尔,以此来满足她所爱的男人。而由于这一行为又会成为丹舍尔迎娶凯特的先决条件,米莉垂死时候的行为就代表了一种双重的宽恕。她是一个多年来一直生活在死亡阴影中的人,当死亡最终来临时她不太可能缴械投降。因此她才有能力使她的死亡具有一些最丰饶也是最独特的东西。她明白病中的自己是虽生犹死之人,而在临终之时她扭转了这一境遇,成了一个虽死犹生之人。在詹姆斯看来,艺术自身就是一种虽死犹生,或是一种永恒的自我献祭。这也就意味着写这部小说这一行为本身与小说中的主旨是一致的。弃绝是他永恒的主题之一。米莉必须给予的东西——她的财富——与她付出的爱相比不值一提,于是馈赠行为与赠品本身相比也微不足道。她的礼赠必须以一种激发了它的献身精神进行自我替代。她的金钱就是她能够给出的全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她付出财富就像《圣经》中的寡妇付出仅有之物。

  米莉的礼赠在某种程度上被归还了。它被丹舍尔的爱交还,他愧疚地拒绝接受它。詹姆斯写道:“他被某些东西击中了,它们过于美好和神圣,简直无法描述。以他已经恢复的知觉来看,他是被宽恕的、被别人献身的、被祝福的……”在一种消极互惠之中,一种不回应被报以一种不接受。不过纯粹的单方面行为是非常难以达成的。就像任何其他事件一样,他们也落入了纠缠不清的因果之网,产生了很多不可估量的影响,就像凯特自己的精心算计最后完全失控。在大他者的目光下,你永远无法预测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无论是不是有意的,如果不是对于她自己,米莉的自我弃绝对于她的同伴来说也是最为致命的决断。在这种崇高的超越自利的行为中,这种道德上令人称颂、美学上令人炫目的姿态成功地使凯特和丹舍尔分手,令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一场长期的出轨行为。

  那么,这里的问题就在于米莉是否预见到了这种结局,她到底是一位圣人还是一个诡诈者呢?毕竟在詹姆斯的笔下还有很多其他令人敬佩的年轻女性——《波因顿收藏品》中的弗莱德·维奇(Fleda Vetch),《螺丝在拧紧》中偏执的家庭教师,《金碗》中的玛姬·沃沃(Maggie Verver)。相比于她们出场的轻信的世界来说,她们的形象远非在道德上无可指摘。莫里斯·戈德利耶写道:“赠予行为,无论是时而为之还是持续不断的,既可以是慷慨,又可以是暴力。”米莉的慷慨会是一种迂回的侵犯行为吗?最好的复仇方式就是放弃复仇吗?她这种极端的慷慨行为会是为了将凯特投入道德阴影之中,从她的掌控下夺走丹舍尔,维持他不灭的感情,以此用终身挥之不去的失落与悔恨惩罚这位不忠的爱人吗?丹舍尔为其欺骗而受到的惩罚不就是终其一生都被一具僵死的身躯所牵绊吗?就算这一将死的女人没有预谋这些——这种远见需要具有相当程度的道德复杂性,即使对于詹姆斯式的主人公来说,这也是很卓越的——她的礼赠本身也仍然会被视为一种超然的道德姿态。无论如何,如果这是自发而非算计,道德上的卓越行为又如何会如此冷漠无情地成为一种给他人带来伤害的潜在行为呢?

  正如詹姆斯时常表露出来的那样,这一问题是悬而未决的。这部小说非常小心翼翼地不让我们落入女主人公好似英雄主义的动机当中。很难说自我牺牲是利他的还是利己的,是一种自我的谦卑还是殊死一搏。如同一位评论家曾评价塞缪尔·理查森笔下的帕梅拉(Pamela)一样,也许詹姆斯笔下的女主角就是诡计多端的,只是出于无意识。也许由于被死亡与虚弱的身体所约束,她就是与她那两位不忠的伙伴不同,处于一个全然不同的道德世界。也许她的行为是纯粹的,但是沾染上了“病态的”污点。也许在她的平心静气是否是真实的这一问题上,她本人没有像读者那样想得这么多。无论如何,就算米莉真的设计拖累丹舍尔终身,她的动机就那么重要吗?丹舍尔的悔恨就意味着他值得这样的爱吗?不过如果米莉能够看到她的行为所带来的破坏性后果,她也许也会承认这是一个糟糕的错误。在临死之时采取这样的行动,这样做唯一的缺陷就在于你不再有机会修复那些事与愿违的结果。但是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米莉是不是会对这样的结局感到失望了。

  因此这部小说表明,就算礼赠所附的条件非常少,它仍然能够让一个人背负上沉重的道德包袱。正是这样的债务驱动着牺牲那永世不停的循环。给予可以是危险的事情。它可以在赠予者与接受者之间锻造一条无法扯断的纽带,双方都想摆脱而又不能,并且可能终将带给他们悲伤的结局。

    (摘自伊格尔顿《论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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