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精神明亮的人

开封清明上河园

19世纪的一个黎明,在巴黎乡下一栋亮灯的木屋里,居斯塔夫·福楼拜,在给最亲密的女友写信:“我拼命工作,天天洗澡,不接待来访,不看报纸,按时看日出(像现在这样)。我工作到深夜,窗户敞开,不穿外衣,在寂静的书房里……”

“按时看日出”,我被这句话猝然绊倒了。

一位以“面壁写作”为誓志的世界文豪,一个如此吝惜时间的人,却每天惦记着“日出”,把再寻常不过的晨曦之降视若一件盛事,当作一门比必修课来迎对……为什么?

它像一盆水泼醒了,我浑身打个激灵。

我极力去想象,去模拟那情景,并久久地揣摩、体味着它……

陪伴你的,有刚苏醒的树木,略含咸味的风,玻璃般的草叶,潮湿的土腥味,清脆的雀啼,充满果汁的空气,仍在饶舌的蟋蟀……还有远处闪光的河带,岸边的薄雾,红或蓝的牵牛花,隐隐颤栗的棘条,一两滴被蛐声惊落的露珠,月挂树梢的氤氲,那蛋壳般薄薄的静……

从词的意义上说,黑夜意味着偃息和孕育;而日出则象征着一种诞生,一种升跃和伊始,乃富有动感、饱含汁液和青春性的一个词。它意味着你的生命画册又添置了新的页码,你的体能电池又注入了新的热力。

正像分娩绝不重复,“日出”也从不重复。它拒绝抄袭和雷同,因为它是艺术,是大自然最宠爱的一幅杰作。

黎明拥有一天中最纯澈、最鲜泽,最让人激动的光线,那是灵魂最易受孕、最受鼓舞的时刻,也是最让青春荡漾、幻念勃发的时刻。像含有神性的水晶球,它唤醒了我们对生命的原初印象,唤醒了体内沉睡的某群细胞,使我们看清了远方的事物,看清了险些忘却的东西,看清了梦想、光阴、生机和道路……

迎接晨曦不仅是感官愉悦,更是精神体验;不仅是人对自然的阅读,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作用于生命的一轮撞击。它意味着一场相遇,让我们有机会和生命完成一衣对视,有机会深情地打量自己,获得对个体更细腻、清晰的感受,它意味着一次洗礼,一记被照耀和沐浴的仪式,赋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觉、新的闪念、启示与发现……

“按时看日出”,乃生命健康与积极性情的一个标志,更是精神明亮的标志。它不仅代表了一记生存姿态,更昭示着一种热爱生活的理念,一种生命哲学和精神美学。

透过那橘色的晨曦,我触摸到了一幅优美剪影:一个人在给自己的生命举行升旗!

……

开封清明上河园


在对自然的体验上,除了福楼拜的日出,感动我的还有一个细节——

前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引述过一位画家朋友的话:“冬天,我就上列宁格勒那边的芬兰湾去,您知道吗,那儿有全俄国最好看的霜……”

“最好看的霜”,最初读到它时,我惊呆了。因为在我的生命的印象里,从未留意过霜的差别,更无所谓“最好看的”了。但我立即意识到:这霜存在,连同那投奔它的生命行为,无不包藏着一种巨大的美!一种人类童年的美、灵魂的美、艺术的美。那透过万千世相凝视它、认出它的人,应是可敬和值得信赖的。

和那位画家相比,自己的日常感受原是多么粗糙和鲁钝。我们竟漏掉了那么多珍贵的、值得惊喜和答谢的元素。

它是那样的感动着我。对我来说,它就像一份爱的提示,一种画外音式的心灵陪护。尽管这世界有着无数缺陷与霉晦,生活有着无数的懊恼和沮丧,但只要一闪过“最好看的霜”这个念头,心头就明亮了许多。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收藏它,崇敬它,有好多次我忍不住向友人提起它,我:“你可曾遇见过最好看的?”

虽然自己同无数人一样,至今未见过他,也许一生都不会相遇。但我知道它是存在的,无论过去、现在和未来……

那片神奇的生命风光,它一定静静地躺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它也在注视我们呢。

开封清明上河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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