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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儿口
川中盆地,大凡交通要道处,幺店子是不可或缺的。大路边,岔路口,孤零零一爿小店铺,除了门前的古道,四围寂寂。七八月流火,冬腊月归家,便有行路人歇脚。拉牛车的、拉人力车的、推鸡公车的、见或也有轿夫抬着客人停在路边。看守幺店子的不外乎一老妪,店内除了一曲尺酒柜,上面置三两坛酒,几叠旧碗,一量酒的竹筒,余皆不见。
幺店子的门口常置一排板凳,再胡乱摆几把东倒西歪的竹椅。当门处,照例有张矮桌子,上面放一土缸,里面是山里常见的老鹰茶,用木盖子捂着,一个铜板一大碗。
喝酒的客人喜欢站着,请店家酌碗酒,下酒菜是没有的。有时和老妪说点他们才知道的事,间或也和坐在板凳上喝茶水的人谈谈各自余下的路程。
幺店子是行路人的加油站。
很久以前,乐山著名的幺店子在沟儿口。一爿东倒西歪的草房,竹篱笆墙。守幺店子的是位驼背老妪。听口音,老妪是井研荣州一带的人,姓李,打小喜欢舞刀弄枪。年轻时嫁了白马场姓刘的一户人家,新房嫁床还没住热和,夫君去嘉定进货回来的路上,出土主场,在五里山被“棒老️二”抢了,放下话来,再拿一千两银子赎人。消息传回来,刘家上下乱成一锅粥。好个刘家娘子,从梳妆桌下抽出支二十响快枪,别在腰间,小腿肚上绑了匕首,叫上几个得力的家丁,牵出几乘骡子直住五里山奔去。山中匪首见来的是刘家娘子,个子小巧,瓜子脸带秀眼,正待问话,说时迟 那时快,刘家娘子抽出快枪,从匪首到二爷三爷一概去了阴间。寻到夫君,夫君早已伤痕累累,命在旦夕,在石龙场那棵大黄葛树下一命呜呼。
刘家娘子想不过,又带上两个自愿的家丁向五里山杀了个回马枪。五里山的土匪见当家的几个都死了,正在寻找财宝想各奔天涯,谁料刘家娘子又杀回来了,一溜的赶紧跪下,求娘子饶命。打此后,刘家娘子归了娘屋头的姓,人称李幺娘,一时半会称霸五里山。
抗战兴起,全民一心保家卫国,有本事有枪的都去打鬼子,百万川民百万兵。一时间许多土匪捧老二立地成佛。李幺娘人老珠黄,顺势而为,洗脚落地,归顺民间成了良民。早先去了成都重庆大码头,听说和一个国军的营长成过亲,当了几天“抗属。”营长参加了常徳保卫战,战死沙场。后来时局动荡,李幺娘没有混出头。临到解放,两袖清风孤孤单单转了一圈回来。从此认了命,择了沟儿口开了爿幺店子,抽烟喝酒,苟且偷生。
这些都是往事,是听我母亲和母亲的孃孃随口说的。一个人的命运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唉!
杨柳湾
出嘉定城,走旱路,顺岷江而上,三十五里是盐城五通桥。
两城之间,在一个几乎废弃的小街边上,胡乱搭了些房子。间或有几幢二三层的建筑,一概的陈旧破败。就在这二三层高的破楼房之间,夹着一爿小食店。小食店无招牌没有名字,又不与破楼平行,缩进去了一点点,来往车辆行人如果不十分留意,不易发现。
曾经一段时间,这爿小食店名气大的惊人。嘉定城头的食客,盐城的食客无不趋之如鹜。我第一次去,还不流行导航定位。在无名小食店的门口来来回回跑了几圈,竟然擦身而过找不到。还是先到的食客出门站在公路上,直接把我的车挡住。果然一小店,两张桌子,厨房搭的偏厦,地下皆泥土,坑凹不平。从厨房到餐桌几乎是连在一起的。
执掌厨艺的是一精瘦老者,身体似乎不太好,走路有点蹒跚。大约七十多岁年纪。备料端菜上桌的则是一木讷年轻人,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还有一老妪,负责洗碗清洁桌面,是厨师的老伴。仅此三人,支起了这爿小食店。小食店没有菜谱,因为只提供几道菜,红烧海参或鱿鱼;红烧豆腐;盐菜回锅肉;一律真材实料,味鲜量足。剩下的就是煮汤的绿叶菜,随时令变化。
餐桌旁摆放着一来自清末民初时期的小方桌,桌面下束腰,腿间罗锅枨,很是打眼。成色好,土漆尚存,做工精致,上面置饭甑子,吃饭随便舀。
小店味道确实巴是的不要不要的。隔天又去,居然不开门营业。后来才知道,这爿小店有脾气,下大雨不开门,天气太热太冷不开门,老厨师心情不好不开门,即便开门,只卖午餐。想吃海味的更要留心,发泡好的海参鱿鱼是有定量定数的,量不多,只够烧十几二十盘,有食客一旦打开胃口想再加一盘,对不起,改天请早。
后来去的次数多,和老厨师也熟了。一次带几个重庆的朋友去,老厨师让那年轻人把门关上,说是只能满足我们,没有多余的食材给他人了。我们带了几瓶好酒,请老厨师一起满上喝两杯,酒到尽头,老厨师说,他原来是船上的大厨,跑宜宾重庆的船,也跑过重庆到宜昌的船,在船上干到退休。本来可以颐养天年,可惜老天让他白发苍苍送青丝,儿子病亡,留下一个本份的孙子,当妈的又年轻守不住寂寞,不知道去哪儿打工了。没办法,只好借爿小铺子开食店,带孙学艺。等孙子学会手艺独掌一厨,他和老伴就回重庆养老。
一年又一年。每年从外省回嘉定,都会去那爿无名小店满足口欲。以我的味蕾评论,红烧鱿鱼、红烧豆腐是小店之最。老厨师解释说,现在的海参已经不如过去地道。
老厨师和他的老伴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小食店,已经记不清了。小店依然在那里,仍然没有名字,倒是见天都在营业,早迟有请。
学厨的年轻人已经执掌后厨,有了助手,还是没有多少话语。上菜、收盘子也有了专门的服务员。最显眼的莫过于进门处换了新的收银台,锃亮。饭甑子还摆放在原地,那张精致的小方桌依然如故。收银台后坐着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背靠名称凡多的各色酒水,她是年轻厨师的漂亮妈妈。她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回来的,为什么回来?这些都不重要了。
小食店有了菜谱,增加了许多品种。红烧海参鱿鱼继续是镇店的招牌菜,粗尝似乎是过去的味道。入舌再品,味比较单薄,牙齿接触,少了Q弹软糯的感觉,有点H咸,顺喉而下极不顺畅,方知换了新人。菜盘子依旧,内容却被廉价的芡粉充塞糊弄。最后一次去,记得是专程送钰先生回盐城,一如古道长亭送别。吃罢午饭,她回盐城,挥手之间是各自安好的漫漫红尘。
岁月悠悠,又是几年过去,那爿小食店,应该还在,不知钰先生可否旧地一酌?怕是坐中人不知换了多少茬。
这些留存世间的幺店子,无论时间长短,一概品味着不同的人生,在不同的味蕾上绽放了不同的滋味,这便是我们的岁月!
2022年8月31日写,时临中秋,高原暴雨袭击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