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要谈的是《庄子》的第一篇《逍遥游》,你只需要记住一个观点:逍遥不应该向外寻求,而应该向内心寻求。
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把《庄子》交给你,让你辨识著作权的归属,你有什么办法来判断哪些内容是庄周本人写的,哪些内容是后人增补的呢?
这是一个老大难的问题,相关的史料既简略又凌乱,让人莫衷一是。郭象的办法显然不可取,但要想找到更高明的办法,似乎也不容易。要做判断,总得对史料有些取舍,但到底取哪些,舍哪些,基本找不到扎实的依据。所以传统上说,无论是哪一种,可以说都建立在某种假设的基础上,当然也就谁都说不服谁。真正盖棺定论要到1980年代,刘笑敢发表了一篇很重要的博士论文,引入统计学方法,从《庄子》文本的词汇、词频入手,判断出内篇的作者和外杂篇的作者绝不是同一人,内篇是战国中期的文章,和庄周的生活时代重合,外杂篇是晚出的文章。
这是可靠方法得出的可靠结论,也是现代学术方法研究古籍的一个成功范例,是传统风格的国学家们搞不出来的。所以今天我们才可以比较有把握地说,《庄子》内7篇基本代表庄周本人的观点。如果你想读《庄子》原文,但是在啃不下来,那么你可以把范围缩小,只读内7篇就好。
《庄子》内7篇,各有各的重点。如果你只能读一篇,那就读第一篇《逍遥游》就好了。《逍遥游》是《庄子》最出名的一篇,后文的很多内容其实都是在阐释和深化《逍遥游》的观点。
《逍遥游》提出了一个很诱人的问题:生而为人,怎样才能逍遥自在?
这个问题好像有点庸俗,但毫无疑问,它是绝大多数人都关心的。大家之所以努力工作,辛苦挣钱,无非是想让自己和家人过得更逍遥一点,至少希望逛超市的时候不用再看价签了。如果梦想可以更大一点,比如不想上班就不上,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和谁好就和谁好,想弄死谁就弄死谁,这有多好!一言以蔽之,活得随心所欲,神佛和王法都奈何不了自己,这应该就是逍遥的极致吧?
在常人的理解里,一个人掌握的资源越多,逍遥的资本也就越大,所以中产阶级比穷人逍遥,千万富翁比中产阶级逍遥,亿万富翁比千万富翁逍遥,独裁者比所有人都逍遥。所以,为了多逍遥一点,争夺社会排序就是至关重要事情。但庄周出来告诉大家:这条路走不通,你们都错了。逍遥不应该向外寻求,而应该向内心寻求。借用哈姆莱特的台词:“即便我被困在果壳之中,仍自以为是无限宇宙之王。”
霍金就是我们的榜样,他的身体虽然被困在轮椅上,就连说话都要借助机器,但头脑比我们健康人驰骋得更远,解决这最简短的宇宙奥秘。他有一本科普读物,叫做《果壳中的宇宙》,书名就是从哈姆莱特这句话里来的。
人的身体很容易受到物理条件的羁绊,但心灵不会,至少庄周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应该很欣赏霍金。但霍金以有限的智慧探索无限的宇宙,这可不是庄周会喜欢的。是的,庄周不喜欢学习,更不会向终生学习者致敬。他用语言来论证自己离经叛道的观点,《逍遥游》才以开篇就是一段很奇幻、很瑰丽的寓言: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起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这段话的大意是说,北海有一只叫做鲲的大鱼,不知有几千里大。鲲变成鸟,叫做鹏,也不知有几千里大。海风吹起来的时候,鹏就顺势而飞,飞到南海。有一本专门记载怪事的书叫做《齐谐》,这本书上说:“当鹏鸟飞向南海的时候,乘着六月的大风,激起三千里的水花,直上九万里的高空。”水不深就浮不起大船,风不大就载不动大鹏。
小鸟和蝉很不屑:“我们飞到树上就够了,有时候飞不上去了,落到地上也无所谓,飞九万里那么高干嘛?”这两个小家伙哪里晓得,路程越远,准备工作就要越充分。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怎么知道是这样呢?朝生暮死的小虫子不知道什么叫一个月,活不过一季的蝉不知道什么叫一年,这就是所谓“小年”。楚国有一只灵龟,以五百年为一春,五百年为一秋;上谷有一棵大椿树,以八千年为一春,八千年为一秋,这就是所谓的“大年”。彭祖直到今天还以长寿闻名,可他不过只活了几百年罢了,世人都想学他,这不是很可悲么!
一般人读《逍遥游》,首先会被文采迷住,然后会被大鹏展翅高飞的意向迷住,恨不得自己也能水击三千里,扶摇九万里。小鸟和蝉似乎都是反面形象,自己境界太低,理解不了大鹏,还对大鹏说三道四。怀才不遇的人最容易被这个寓言吸引,李白就是典型。李白在诗文当中常常自比大鹏,最著名的一首诗是给李邕写的。前几句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这是夸自己像大鹏一样了不起,有风就能上天,就算风停了,自己落下来,只要翅膀扇几下,大海里的水就被扇没了。诗的后几句是:“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这是说俗人讥讽自己,就像小鸟讥讽大鹏一样,就凭这些人,他们配么!
李白虽然很有道家风范,却没能正确理解《逍遥游》的涵义。没办法,大鹏太有文学魅力了。但是,如果小鸟可以为自己辩解一下的话,它会对大鹏说:“你有你的大志向,我有我的小确幸。你真的就比我活得逍遥吗?”
如果我们把大鹏和小鸟的形象还原到人的身上,就会发现故事的味道好像变了。大鹏很像国王,国王出一次门一定兴师动众,前呼后拥,街道还要戒严,沿途地方官都要提早安排接待,几百上千人早在几个月前就必须开始准备。小鸟就像平民百姓,老百姓说出门就能出门,交通工具就是两条腿,活动范围出不了自家所在的村子。
我们可以试着把庄周那套小不如大的道理重新表述一遍:百姓不如小科员,科员不如科长,科长不如局长,局长不如部长……草民出门,骑上自行车就走,就算车坏了,坐公交车或者步行也无所谓,但总统出行必须有浩浩荡荡的车队和严严实实的保安。草民对车的认识仅限于飞鸽、永久、捷安特,哪知道富豪开的是法拉利或者阿斯顿*马丁呢?小区里有味贤达停了一辆奥迪,就引来了所有人的羡慕,这不是很可悲么?
那么,大鹏和小鸟的关系到底应该怎样理解呢?
——文章节选自《熊逸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