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景京把所有都寄托在电影上。

他说他想当编剧,因为文字和影像可以带来荣誉,金钱和成就。景京读过莎士比亚的几本戏剧就觉得世事尽在书中,所谓的伟大就是记录生活中的真实,并且用辞藻去渲染,用直白或委婉,俗语或雅言,简练或浮夸之类的方式再创造。“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文字么。”他读亨利四世的时候,看到福斯塔夫便惊为天人,想到了小时候欺负自己的邻家二哥;读威尼斯商人的时候,看到夏洛克在法庭上的雄辩就觉得世事多艰难,想到了半年前自己的债务;读到哈姆雷特的时候,看到哈姆雷特悲怆的独白,就想到老庄哲学和孔孟之道。

他对我说,文字真是伟大,能讲现实描绘的那么丰满有趣,自己也要做这么有前途的事业,况且只需要一支笔,几页纸,一张书桌就够了,再加上自己的聪慧他肯定能在文坛大放异彩。

景京选择了电影,因为他觉得现行的电影都是圈钱的,没有什么深意,不能帮助世人变得更好。另外,他也有自己的考虑,现在电影界那么多烂片,自己应该很容易能成为那匹黑马,黑的能有很多人投资,有很多人欣赏,能和黑夜融合在一起,能和星辰一起熠熠生辉(他自称是莎翁和席勒的追随者)。

世界上没有什么事很容易就能成功,不是么?景京在床头贴下这样一个字条。

所有的成功都源于最初微小的决定,景京当天就去文体店选购自己的“描绘梦想、实现梦想的什物”。最重要的当然是自己的“银钩”了,他可盼着写出来的文章给他带来金银,笔的重要性就不必多言了。

“老板,麻烦把你们最贵最好的钢笔拿出来。”他伏在柜台前,透过玻璃看着下面各种各样牌子的钢笔,头也不抬。

“最好的?你等一会儿,我去后面取一下。”老板应了一声,转身去后面拿。

景京看着柜台下面钢笔的标价,嘴里轻声念着:“13,35,60,144,208。”他从左往右一个个看着,心里犯嘀咕,摆出来最贵的已经是几百元了,最贵的大约什么价格。他不自觉地看了看鼓起的口袋,右手下意识伸进去摸了下钱包,只感觉手心湿了。老板还没出来,他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把柜台里面的208的钢笔拿走。但想法出现的一瞬间他就感到一阵恶心,恶心自己竟然莫名会有这样卑劣的想法,景京咬了下嘴唇,小臂倚在柜台上,看着老板进去的门帘发呆。

“同学,这支英雄经典100是我们家最好的钢笔,海豚包尖,金箭鼻头……”老板手里把玩着那只纯黑色的钢笔,手指指着钢笔的部位一段段跟景京解释。

“多少钱?”

“贵是有点贵,1198,但是今天看同学直爽,给你九折。”

“200买那支208的钢笔。”景京打断他,眼里却看着的是那支勾起他恶想法的钢笔。

景京后来告诉我,他没那么多钱买一支一千块的钢笔。而我问他为什么选那支208的,他笑骂了一句:“骚娘们。”

……

景京在图书馆选了一个很偏的位置,正所谓“诗是强烈感情的自然迸发,其源泉是静静的回想的感动。”伟大的事业往往是在安静的环境里面完成的,他坐在书桌前,想着杨绛先生曾说过最想要的法宝是隐身衣,“我也想要一件隐身衣,脱离凡世,追逐真理。”景京笑着,心里充满了期待,他摆正稿纸,桌子的右上角放着墨水瓶和纸巾,左上角摆了一本拜伦诗选,右紧握着有饱满墨汁的高价钢笔,即“镀金的银钩”。

稿纸第一页赫然是这样一句至理名言:梦想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名言的右下角是景京的名字和日期,他后来告诉我,这样做是为了有仪式感,可以提高自信,汲取灵感。

“那么,那天下午你写出来什么了?”

“我很愿意给你分享我写作的第一天。”景京说,他那天下午最开始想写一篇影评,批评的对象是《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他的观点是西传将人性中的恶夸大了,这虽然揭露了一部分真实人性,但有矫枉过正的嫌疑,而故事里面小男孩又不符合现实中的模样。“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自慰是很正常的,但是长期跟踪一个美人,还不被发现,不也很荒诞么?我觉得妙处在于妇女们最后殴打玛莲娜的场景,那一段很夸张的揭示了人性中的恶。”

“那你是写了影评咯?”

“唔,我把提纲列了出来。”

景京告诉我,他自觉影评不过是分析,他想做更有意义的工作,即创造,他那天下午果断的放弃了影评,转而构思小说。

“小说呢?”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

诗歌是很有趣的东西,它简短却不失激情,言有尽而意无穷,诗歌几乎能形容一切,大到宇宙苍穹,小到盈盈青草。景京喜欢诗歌,不仅是我们的古诗,所有著名的诗人他都读。他喜欢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尤其是那第十八首,“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呢?你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他经常跟我讲这开头的两句是多么了不起,他也时常写诗,只是很少让我读。而他打算写作后,桌边往往摆上一本诗集和一本小册,诗集是为了获得飘渺的灵感,小册是捕捉灵感的网。他开始常常写诗。

不久前的一天我去图书馆借书,在书架的缝隙里看到景京。他在看拜伦的诗集,我笑了笑准备走开,他倒先看到我,向我招了招手。我一过去他就问我读过拜伦么,我摇了摇头。景京突然笑了起来,跟我讲拜伦的生平轶事,还把拜伦最著名的几首诗在诗集里指了出来。

“你能想象这么一个天才么,他的伟大不是拘泥于一时的,而是数个世纪,直到现在也充满着耀眼的光辉。若我遇到你,事别经年,该怎样向你招呼,以眼泪,以沉默。现在读出来觉得心里苦楚的很。”他指着春逝的最后一章跟我说,还不时的叹了叹气。

“是伟大的诗人,伟大的诗歌。你不也常常写诗么,我能看看么?” 我随口问了问他,却也没抱多少希望。

他停了停,把压着的册子拿出来翻开到一页,上面是一首短诗。

‘我的心被你掌控,我的爱人,

比哈迪斯执掌幽冥,

宙斯操纵雷霆,

还要熟稔和自如。

天空的阴晴逊于你的哀乐,

我对前者冷漠,对后者着魔。

你说我幼稚且可笑,

我请求你再瞧瞧,

我为什么幼稚且可笑。’

我看了两遍,觉得很有趣,就问他为什么写这样的短诗。他笑了笑,然后告诉我,这已经过了很久,他的小说还是没有完成,没思路的时候就读诗,然后自己模仿消遣。

“那也就是说你的小说虽然没完成,但是已经有进展么?”

“嗯,估计再过几天就会完成了。”他抬头看看我扬了扬眉毛。

……

景京喜欢散步,他说,思想家康德每天都有傍晚散步的习惯,甚至他的邻居都会根据他散步的时间来判断时间,从没出错。景京觉得散步是生活中时候趣的活动之一,仅次于食睡性,他觉得,散步的时候人可以将心情平复下来,把包袱甩出去,可以很好的制定目标和策略,而且还会有许多奇妙的事情发生。他把每天五点到六点这段时间称为,散心时光。文绉绉的是么,但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景京最喜欢的地方是校园外边的明心湖,他把时光打发在河堤上。

“夏天的傍晚,行道树上全是蝉,那声音不能说不吵,但是也别有趣味。那时候太阳半落不落的,西边的光不仅不昏沉,反而特别明亮,天边的云彩也是很热烈美好的,现在才觉得儿时学的课文火烧云是真美。你应该也来走走,湖边是钓鱼的老人,路上是散步的情侣,中间的草坪上那些孩子也都很可爱。”他如是说。

景京的第一篇小说写完的时候,他叫我来陪他走走。

他手里拿的是稿子,上面圈圈涂涂的,明显还没整理好。他让我做他第一个阅稿人。

“囚徒?”我翻了翻,随口问他。

“嗯,囚徒。”

“写的挺长的嘛,好像是写困在爱情里的男生,瞧你的结尾,‘他在心里筑了一堵围墙,把所有的热情,希望,欢乐,连同激荡的灵魂一起困在里面’,挺有趣的。”

“还行吧,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看,不过你看了我已经很开心了。”他顿了顿,“你记不记得莎士比亚有一句很有趣的话,‘凡是过去,皆为序章’”。

我问他怎么了。

“我曾经以为过去就是过去,除了回忆毫无用处,后来我觉得,我的所有过去指向了一个终点,好像是注定一样,我荒唐愚蠢,擅长将好的变成坏的,热衷做错的选择,采取错误的行动,把一切搞砸。我是没有墨菲斯托的浮士德,即使标榜身价,连命运都不屑一顾。我看时间流逝,即使想追逐,也没办法拼尽全力。曾经的聪慧变成了愚蠢,热情连同意志,都被打磨光了。”

他不说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们两个走了走,他说他不想进军电影圈了。“我自己写故事给自己看。”

我晚上陪他把这篇小说整理好,寄了出去。我看他床头当初贴的字条,不是那个励志的‘世界上没有什么事很容易就能成功,不是么?’,变成了‘耳闻的像破灭,眼见的都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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