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秋日的早晨,烟火气息刚刚弥漫的街头,拐角遇见一首老歌,于是不管路人的目光站在那里听到结束,对面骑楼下甜品店和“士多”刚刚开张,阳光里都是微粒和甜香。
我的记忆一下跳到好多年前,一下又跳回面前老楼缠绕的电线杆,很多很多的画面重合,然后歌声停止,我继续往前走。
对我来说一杯热豆浆就可以幸福感爆棚的早晨,凉茶铺蔓延中药苦香,老字号门口永远排着长队,我一身白裙仿佛冲撞人间的魂灵,想象自己一住这里很多年,曾享受无数次这样清晨的热闹人间,而非过客。
有一段时间,一天里的辰光我最厌恶早晨,每天醒来睁眼的一瞬间,想的也是,又是绝望的一天。夜晚里蛰伏与黑暗融为一体,感受一天的结束与另一条开始的重叠,浑浑噩噩,不肯今天结束,也畏惧第二天的黎明。房间里窗帘紧闭,不给任何明媚生存的空间,一天都是如此。
那时候我和父母关系很坏,三年分离的空白像一条洪大的河流冲刷所有信任与依赖,一句话说出总能触犯彼此的脆弱,最后两败俱伤。
日夜思考人生存在的意义注定是徒劳,除了更加难眠的夜晚和迷惘的前路,就剩下一步不肯再迈出的怯懦与逃避。而事实是,就算你不想走,生活也逼着你不得不继续。
已经承受不住开始停下一切抄佛经的时候,将一篇心经熟写成诵,求佛祖的怜悯与救赎,企图在字里行间里找一缕青烟作为逃离人间的借口。但尝试多次之后也深知这于我仍然是徒劳,内心的解脱终究是虚妄,我无佛根,也放不下这凡尘。
成年后的每个人都背着沉重的枷锁行走人间,偶尔的喘息,于我而言,是在人声鼎沸的街头巷尾看看人生百态。在真实与虚幻,生活与理想之间,找到一种分界与平衡。
一个人走街串巷,坐着没有目的地的公共汽车也不觉得孤独,身边都是热闹,都是我一直在寻找的故事。偶尔遇到卖鸡仔饼的老阿姨多一声关心的善意,或者公交车司机大叔与乘客大妈因为一块钱争吵的插曲,像呈直线的心电图又起波澜,然后明白这些平凡又寡淡的日常琐碎,这些普通又鲜活的人们,其实就是我们生活的大多数。
接受这些平凡,其实就是在与自己和世界的斗争之间终得其所了。
有一场梦里随着木梯回旋而上,我冲身后模糊不清的人影浅笑,说,好巧,我小时候家里的楼梯也是这样窄。梦醒时对此也深信不疑,直到清醒片刻才恍然,小时候的家里明明没有楼梯。
正如有时候走在路上,某一个瞬间的所见所听所想也觉得是来过一遭,即使苦苦搜寻记忆也是无果的。正如物理学热烈讨论的平行宇宙,也许在另一个时空也平行着我们的生活。每当这样想道,先是脊背一阵发凉,然后开始觉得似乎人间一切都是恍惚而失真的,本就是世间过客。
我总是太害怕开始和改变,无论高中或是大学,习惯先竖起浑身坚硬的刺,冷漠地、不动声色地探视,抗拒周围一切可能的威胁,甚至殃及美好的善意。直到遇见喜欢和信任的朋友,才能够暂时放下对这个世界的敌意。而毕业各奔东西后我清醒地认识到,人生中绝大多数时候我们还是一个人在战斗,一个人游荡人间,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徘徊。
能够真正完整陪我们走过这一生的人少之又少,孤独本就应该是常态。无论路过的人停留多久,都还是应该当作过客一样不抱太大期待,如此才不至于每次分离都太难过吧。
在我最初适应大学生活为数不多比较平和的某个时候,经历一整周连轴转的忙碌,和朋友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店买锅盔,店主大叔操着一口湖北味道的普通话问我吃什么馅儿,十平方的小店里《千千阙歌》带着空气都震颤的热烈。我靠近锅口,蒸腾的热气将空气都扭曲变形。那一刻竟有些亲切的恍惚,仿佛太久没感受到真正生活的烟火,对于任何人间味道都分外敏感,于是热腾腾的锅盔第一口咬下去就烫到了心尖。
明明是不爱说话的人,大学却选了外语学校的外语专业,我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才勉强说服自己是跳出了舒适圈,勉强接受自己在这方面的笨拙,勉强相信自己也会慢慢变好。人总是容易在一个人的时候陷入怪圈,不肯放过自己,也未曾宽容别人。一面热爱,一面荒凉。似乎只有上帝视角才是最温柔广阔的,所以一面留给自己,一面留给别人,第三面就留给路过的人世间。
我总是相信人是有第三只眼睛的,可能冷漠,可能凉薄,可能好奇,可能热烈地观察着与自己不那么相关的一切。
在距离高考不到两个月的某一天里,某一个南方四月里阳光明媚的早晨,我被宿舍里舍友一句话砸到清醒,她说,“有人跳楼自杀了。”声音里全是害怕和颤抖。我迅速起床洗漱,一直憋在喉咙里那一句“救过来了吗?”迟迟没有问出口,就像潜意识里认为人还活着。直到出门走过一楼空地那个花坛,看到木板隔开的空地刺眼的白布,我的心理唰地崩塌。
后来的崩溃是知道了她是我交情不错的一个同学,分班以后虽然交集少了,但每周末回家的公交车上、同样的社团里仍然会见面。事情发生的前一天,我还在走廊上遇见她,但是我一向任性,不想和人交流的时候会对所有的偶遇视而不见,所以永远错过了和她最后交谈的机会。
那时候学校里风起云涌,人们到处议论,我最难以忍受的是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仍然听到旁边的人把这件事当成饭时谈资。那一张张八卦、好奇的脸,嘴上说着同情,心却是冷漠的。而我怕影响班里其他人,连悲伤都十分克制。课间站在栏杆前看见高一时候的同学在楼下拥抱她的班主任。他是我们高一时候的班主任,也是她高中三年的班主任。
他是非常理性的数学老师,经常说让我们不要太感性,高一分班前最后一节课,全班为他唱《父亲》,他也仍然沉静不动声色。
我可以学他说的那样,当作她只是路过我生命的其中一个,然后尊敬地、理性地、不回头地继续往前走,但是我不能够。人总是自私的,只有当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无关,才能肆无忌惮地冷眼旁观。从那以后我从不在公开场合讨论任何人的逝去,无论是哪个公众人物,无论引起多大波澜,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哀悼,因为所有离去的人都应该保有最后的安宁与尊重。
她住的那间宿舍后来空出来,给高三学生放不用的书。高考那天考完试抱着书过去,看见一支鲜红的国旗无比显眼地插在门前,我站在门口久久不动,内心波涛汹涌。
那天高三所有班主任都拿着小国旗挥舞着给学生加油,而他以这样隐忍、委婉的方式述说着怀念,在人前却永远不会掉一滴眼泪。我没有勇气像他的其他学生一样给他安慰的拥抱,写了一信纸的话最终也还是撕掉,内心破了一个洞呼呼漏着冷风,我连自己也无法填补,更害怕给他的是双倍的悲悯。
后来听说他去看了心理医生,我才更加确信他所刻画的坚硬轮廓都是表面,真的走过自己生活的某人,都不可能当作路过。
直至现在,有些时候上到高楼,以俯瞰众生的角度望着底下车水马龙,我会想象她是以怎样挣扎的心态,站上去、又下来、又站上去……这些烟火璀璨都留不住的,是怎样一颗破碎空洞的心。也想着,如果真有人能够带她在这吵闹的人间走一遭,看看俗世里肤浅的快乐,是不是会试着再努力地活下去,不至于永远生活在泥潭里。
那个四月很长,她终究没能走过去,但仍有人替她看一看这尘世风光。而执意要走的人,人间总也留不住的。
记得还住在汕头的时候,冷风肆虐的冬天里踏着未醒的晨光,在街头一家老店里缩着脖子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猪血汤,必定是老板刚刚从煮沸的锅里捞出来的,能够蒸红脸庞的。旧招牌金箔脱落,拥挤的店面里堂客与端盘的老阿姨此起彼伏地吆喝,是能够让人清醒和温暖的柴米油盐。我一边吃,一边看街头形色匆匆的人们赶着早,然后有冬日的阳光慢慢镀在对面的商铺楼上。
一个城市的苏醒是从早餐开始的,从黑夜到黎明,从万籁寂静到人声鼎沸,能够目睹的人都能够幸运地开始新一天的人间生活,平凡又热闹地往复。
曾读蒋勋:“春暖以后,穿着布衣,看着街上花花绿绿绫罗绸缎,真是人世风光。”沁人心脾,仿若菩萨低眉俯瞰人间,手中杨柳拂过,众生普渡,人间欢喜。
想在南方秋叶未黄的时候道一声“天凉好个秋”,一路走过繁华人间,片刻悲欢也不停留,只为热气腾腾的一杯豆浆或者其他,才甘愿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