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達莊論》情释
题文诗:
天地之性,自然之情,情生天地,萬物有情.
自然無外,故天地名;天地有內,故萬物生.
當其無外,誰謂異乎?當其有內,誰謂殊乎?
地流其燥,天抗其濕;日月交替,東出西入;
隨以相從,解而後合;昇為之陽,降謂之陰;
在地謂理,在天謂文;蒸謂之雨,散謂之風;
炎謂之火,凝謂之冰;朔謂之朝;晦謂之冥;
通謂之川,迴謂之淵.天地情真,日月光明,
至情至明,至明至光,至光至广,至广至幽,
至幽至有,自然一體,萬物至常,至常至信,
至信至义,至义至情.入謂之幽,出謂之章.
一情所通,變化不傷.雷電日月,非異非殊.
其异視之,肝膽楚越;自同視之,萬物一情.
情生天地,天地生人,身形自然,陰陽精氣.
性明神清,至神自生,以生言之,物無不壽,
推之以死,物無不夭;自小視之,物莫不小,
由大觀之,物莫不大.大不可量,小不可测,
大而臨之,至極無外,小而理之.則物有制.
天地不泰,日月爭隨,朝夕失期,晝夜無分.
後世好異,不顧其本,殘生害性,還為仇敵,
斷割肢體,不以為痛,視不顧闻,聽不待思,
奔欲不止,疾生意盡,禍作物殘.,競逐趨利,
父子不合,君臣乖離,名利途開,忠信誠薄,
是非辭著,醇厚情爍.真情至人,生恬情真,
死靜神随,至神至情,情之所至,感天动地,
化而不易,從變不移.生究其壽,死循其宜,
心氣平治,不消不虧.求得者喪,爭明者失,
無欲自足,空虛受實.至道至情,无分无别,
至德非得,無外无内,非善非惡,是非無爭,
清靜寂寞,空豁以俟,萬物返本,达性尽情.
正文:
伊單閼之辰,執徐之歲,萬物權輿之時,季秋遙夜之月,先生徘徊翱翔,迎風而遊。往遵乎赤水之上,來登乎隱坌之丘,臨乎曲轅之道,顧乎泱漭之洲。恍然而止,忽然而休;不識曩之所以行,今之所以留。悵然而無樂,愀然而歸白素焉。平晝閒居,隱几而彈琴。
於是,縉紳好事之徒,相與聞之,共議撰辭合句,啟所常疑。乃窺鑑整飭,嚼齒先引,推年躡踵,相隨俱進。奕奕然步,□□(月商月商)然視,投跡蹈階,趨而翔至。差肩而坐,恭袖而檢,猶豫相臨,莫肯先占。
有一人,是其中雄傑也,乃怒目擊勢而大言曰:「 吾生乎唐、虞之後,長乎文、武之裔,遊乎成、康之隆,盛乎今者之世,頌乎六經之教,習乎吾儒之跡,被沙衣、冠飛翮、垂曲裙、揚雙□有日矣,而未聞乎至道之要有以異之於斯乎!且大人稱之,細人承之,願聞至教,以發其疑。」
先生曰:「 何哉子之所疑者?」
客曰:「 天道貴生,地道貴貞,聖人修之以建其名。吉凶有分,是非有經,務利高勢,惡死重生,故天下安而大功成也。今莊周乃齊禍福而一死生,以天地為一物,以萬物為一指,無乃徼惑以失真,而自以為誠也?」
於是先生乃撫琴容與,慨然而嘆,俛而微笑,仰而流眄,噓翕精神,言其所見,曰:「 昔人有欲觀於閬峰之上者,資端冕,服驊騮,至乎崑崙之下,沒而不反。端冕者,常服之飾,。驊騮者,凡乘之耳,非所以矯騰增城之上,遊玄圃之中也。且燭龍之光,不照一堂之上;鐘山之口,不談曲室之內。今吾將墜崔巍之高,杜衍謾之流,言子之所由,幾其寤而獲及乎!
天地生於自然,萬物生於天地。自然者無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內,故萬物生焉。當其無外,誰謂異乎?當其有內,誰謂殊乎?地流其燥,天抗其濕。月東出,日西入。隨以相從,解而後合。昇為之陽,降謂之陰。在地謂之理,在天謂之文。蒸謂之雨,散謂之風。炎謂之火,凝謂之冰。形謂之石,象謂之星。朔謂之朝,晦謂之冥。通謂之川,迴謂之淵。平謂之土,積謂之山。男女同位,山澤通氣。雷風不相射,水火不相薄。天地合其德,日月順其光。自然一體,則萬物經其常。入謂之幽,出謂之章。一氣盛衰,變化而不傷。是以重陰雷電,非異出也;天地日月,非殊物也。故曰,自其亦者視之,則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則萬物一體也。
「人生天地之中,體自然之形。身者,陰陽之精氣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情者,遊魂之變欲也。神也,天地之所以馭者也。以生言之,則物無不壽,推之以死,則物無不夭。自小視之,則萬物莫不小;由大觀之,則萬物莫不大。殤子為壽,彭祖為夭;秋毫為大,太山為小,故以死生為一貫,是非為一條也。別而言之,則鬚眉異名;合而說之,則體之一毛也。彼六經之言,分處之教也;莊周之云,致意之辭也。大而臨之,則至極無外,小而理之,則物有其制。夫守什五之數,審左右之名,一曲之說也;循自然、推天地者,寥廓之談也。
「凡耳目之耆,名份之施,處官不易司,舉奉其身,非以絕手足、裂肢體也。然後世之好異者,不顧其本,各言我而已矣,何待於彼!殘生害性,還為仇敵,斷割肢體,不以為痛。目視色而不顧耳之所聞,耳所聽而不待心之所思,心奔欲而不適性之所安,故疾疢萌則生意盡,禍亂作則萬物殘矣。至人者,恬於生而靜於死。生恬,則情不惑;死靜,則神不離。故能與陰陽化而不易,從天地變而不移。生究其壽,死循其宜,心氣平治,不消不虧。是以廣成子處崆峒之山,以入無窮之門;軒轅登崑崙之阜,而遺玄珠之根。此則潛身者則易以為活,而離本者難與永存也。
「馮夷不遇海岩,則不已以為小;雲將不失於鴻濛,則無以知其少。由斯言之,自是者不章,自建者不立,守其有者有據,持其無者無執。月弦則滿,日朝則襲咸池,不留陽谷之上,。而懸車之後將入也。故求得者喪,爭明者失,無欲者自足,空虛者受實。夫山靜而股深者,自然之道也;得之道而正者,君子之實也。是以作制造巧者害於物,明著是非者危與身,修飾以顯潔者者惑於生,畏死而榮生者失其貞。
「故自然之理不得作,天地不泰而日月爭隨,朝夕失期而晝夜無分,競逐趨利,舛倚橫弛,父子不合,君臣乖離。故復言以求信者,梁下之誠也;克己以為人者,郭外之人也;竊其雉經者,亡家之子也;刳腹割肌者,亂國之臣也;濯菁華、被沆瀣者,昏世之士也;履霜露、蒙塵埃者,貪冒之民也;潔己以尤世、修身以明□者,誹謗之屬也;繁稱是非、背質追文者,迷罔之倫也。誠非媚悅以容求孚,故被珠玉以赴水火者,桀紂之終也;含菽采薇,交餓而死,顏、夷之窮也,是以名利之途開,則忠信之誠薄;是非之辭著,則醇厚之情爍也。(爍-烁-融化)
故至道之極,混一不分,同為一體,乃失無聞。伏羲氏結繩、神農教耕,逆之者死,順之者生,又安知貪□之為罰,而貞白之為名乎?使至德之要,無外而已。大均淳固,不貳其紀。清靜寂寞,空豁以俟。善惡莫之分,是非無所爭。故萬物反其所而得其情也。儒、墨之後,堅白並起,吉凶連物,得失在心,結徒聚黨,辯說相侵。昔大齊之雄,三晉之士,嚐相與瞋目張膽,分別此矣。咸以為百年之生難致,而日月之蹉無常。皆盛僕馬,修衣裳,美珠玉,飾帷牆,出媚君上,入欺父兄,矯厲才智,競逐縱橫。家以慧子殘,國以才臣王。故不終其天年而夭,自割繫其於世俗也。是以山中之木,本大而莫相傷。吹萬數竅相和,忽焉自已。夫雁之不存,無其質而濁其文;死生無變,而龜之見寶,知吉凶也。故至人清其質而濁其文,死生無變而未始有云。
夫別言者,壞道之談也;折辯者,毀德之端也;氣分者,一身之寂也;二心者,萬物之患也。故夫裝束馮軾者,行以離支;慮在成則者,坐而求敵;踰阻攻險者,趙氏之人也;舉山填海者,燕、楚之人也。莊周見其若此,故述道德之妙,敘無為之本,寓言以廣之,假物以延之,聊以娛無為之心,而逍遙於一世。豈將以希咸陽之門而與稷下爭辯也哉?夫善接人者,導焉而已,無所逆之。故公孟季子衣繡而見,墨子弗攻;中山子牟心在魏闕,而詹子不距。因其所以來,用其所以至。循而泰之,使自居之,發而開之,使自舒之。且莊周之書何足道哉?猶未聞夫太始之論、玄古之之微言乎!直能不害於物而行以生,物無所毀而神以清,形神在我而道德成,忠信不離而上下平。茲客今談而同古,齊說而意殊,是心能守其本,而口發不相須也。」
於是,二三子者,風搖波蕩,相視□脈,亂次而退,唐跌失跡,隨而望之,其後頗亦以是,知其無實,喪氣而慚愧於衰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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