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山②

心山

寂静和吵闹


人群褪去,村长也早早离开,剩下吴大老婆和几个力士,而大杉则被捆绑着压制在自家破屋前的黄土地。

昏暗的内屋充斥着霉味和血腥味,胎儿还顽皮地留在母亲温暖的腹部不肯出来。三娘也开始焦急起来,再这样下去恐怕得是一尸两命,遂一路小跑到门前那棵苍老的杉树下,禀告给了正在摇椅上喝茶的吴大老婆。

她扑哧一笑,转头跟大杉说:“要不你先死吧!”

大杉怒从心生,他想破口大骂,却只是咬牙切齿地说:“求你,再等等。”

“我可不想在这陪你耗,你一个将死之人看了也是白看。”

“你怎么这么恶毒?”

“你说什么?”

“你还是人吗?”

“我看你是嫌命不够短。来人,把他绑树上。”

“你想干什么?”大杉拼死挣扎,但在几个力士的压制下,他还是手无缚鸡之力,像只待宰的羔羊,被五花大绑在树干上。

“大杉!要知道,这是你自找的。不过我还得感谢你,吴大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想杀他很久了。”

大杉瞳孔倏尔放大,而后又渐渐涣散了,“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吴大水性杨花,又只会吃赌,自嫁给他之后我就成了无名氏,替他打理家业,却备受他的折磨。我早就不想做吴大老婆了,以后只会有杨氏大府。他死了不足惜,但只有我能杀他,你明白吗?”

“无论怎样我都会死不是吗?”

“是啊!没想到我只能跟将死之人说这些。”

“你不要为难我的家人。”

“那得看她们能不能让我满意了。”

“你没有理由这么做!”

“你还真以为你的命抵得了吴大的命?我这么做村民们只会说我胸怀博爱,而你大杉,就是活该!”

大杉恶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冷血的女人,他眼前浮现出吴大临死前恐惧的双眼,吴大的影子叠加在这个女人身上,让他有想徒手撕碎的冲动,但是他被紧紧绑在树干上,只有双眼能在意象中割裂眼前的人和影。

大杉还是等不到孩子的出生。他自知自己将要死去,却还是舍不得,甚至后悔。后悔自己该做个软弱无能的人吗?倒也不是。

随着一声令下,火把点燃了树干边一堆酥脆的木头,也点燃了老杉树繁复多姿的枝干。大杉和那颗老杉树,就这么在浴火中渐渐死去。

“啊——”一声刺耳的尖叫从烈焰中传出,而后只剩下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哇——哇——”啼哭声从破屋中传出,是个女孩,瘦弱发白。她在父亲的叫喊声中出来,在母亲的呜咽声中安静。


那棵老杉树被烧得所剩无几,但根还紧紧地扎在松软的土地里。

在火苗熄灭的那一夜,大杉他娘把树根下的土刨开,把烧剩的零星骨头和灰烬一同埋进了进去。默默做完这一切后,她就坐在那张摇椅上,静静看着,时而流泪,时而微笑,或悄悄地嘀咕着,像是在祈祷些什么。

村子里自那晚开始便热闹起来了,杨氏把吴大的葬礼安排得风风光光,还宴请了全村人。当然,除了大杉这一家。村里的人都替杨氏感到惋惜,纷纷数落起大杉一家的不是,连过往的一些琐碎也被不断放大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是村里的阿猫阿狗听多了也都喵喵汪汪地附和着。

自大杉死去,哑娘的身体因得了破伤风而日渐衰弱,杨氏怕病魔附体便延缓大杉一家老小入府的事宜,遣了两名力士在屋外日夜巡视。一屋三人过四季,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能出得去。时日好的时候有两碗米糊吃,时日差的时候只能啃些发了芽的土豆。好在家里有只老母鸡,下蛋很是勤快,倒是也能补充点营养。

至于门前的那棵树,在阴晴不变的春天里,不仅长出了新的躯干,还越发茁壮。等到夏天的时候,就更像是这间破屋的守护神,日日夜夜笔直地站在那里,汲取日月之精华,直冲上青天。

隔年大暑的时候,大杉他爹悄悄回来了,带了个大皮箱,里面装着全身家——从矿上买回来的几尊金佛。他怕村里人发现,特地多走了几十里路,在夜里回到那破落的院子。

那时候力士没有严加看管了,毕竟谁都看不上大杉那一家子,也就几个娘们,没啥特别举动,况且天气闷热,杨氏又没给几个钱,所以常常溜号。

大杉他爹一进门就慌慌张张把所有的门窗都锁好,二话不说就招呼着家里人看他皮箱里带回来的金佛,说是有交情便宜买,实足黄金。转头要询问大杉在村里开个店面的意见,环顾了一圈倒是没见着,只见哑娘怀里的小女娃,骨瘦嶙峋的,要不是眼睛雪亮雪亮的,还想去探探有没有呼吸。

“大杉大半夜上哪鬼混去了?”

“在外头呢。”大杉他娘淡淡地回答着。

“我刚才进来咋没见着?”

“就在树下。”

“大半夜在树下作甚?快去把他叫来!”

“叫什么啊!人都死了。”

“你他娘的说什么?”

“死了——死了——死了——”大杉他娘哭喊着。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哭喊过。

“怎么好好的一个人就死了?”大杉他爹瘫坐在那吱吱呀呀的木凳上,听着大杉他娘用哭腔娓娓道来,眼神逐渐暗淡了下来,不时捶胸顿足。

“大杉他发什么脾气啊——作孽啊——”

“大杉他爹,那孩儿都去了,你还骂他作甚啊——呜——都怪我没有教导好他——呜——”

“这没良心的娘们,狗娘养的。”大杉他爹气得直拍大腿,黄油灯下那张黝黑的脸上皱纹显得更深了,来时脸上的那点喜色也一扫而光,只有愤怒和哀伤。

“穷苦人家的命不是命啊——”大杉他娘拍了拍在一旁咦咦呜呜哭得颤抖着的哑娘,又接连叹了好几口气。哑娘怀中那女娃好像也听懂了似的,突然哇哇地哭起来。

大杉他爹问:“这女娃叫什么?”

哑娘摇了摇头,大杉他娘说:“爹都没了,过几日就要被卖去当丫鬟了。”

“可惜是个女娃。”

“命不好。外头都说是克死鬼。”

“外头的事你管啥!这女娃是大杉的精气血。”

“是,也就剩这个念想了。那取啥名好?”

大杉他爹摸了摸刚长出来不久的细胡须,思索了一番说道:“春天生的嘛!就叫绿舟,舟行万里,将来能走出去就好了。”

“绿舟不错!希望娃儿有小草般顽强的生命力,就怕她撑不住。”

“撑不住就不做小草,做大树,把根扎稳。”

“一个女娃你要她扎根,鬼都没这能耐。”

“你好歹也读过两天书,怎么能说这种话。”

“读书有个啥子用,还不是得待在这嫁人、生娃、料理家事。”

“你就这么想离开这里?就你这身子板,走没十几里路人就没咯!”

“是是是,你能耐!就会撇下孤儿寡母,你就不该回来。你来了有啥子用?偷偷摸摸的。”

“我有啥子用?我马上出去把那个贱人砍了你信不信!”

“你砍,你去砍!砍完之后就什么都没了!说不定你踏出这院子就死了!”

“他娘的!你是不是要逼我打死你!”

“你打死我!你打死我!呜——我儿——都没咯——”大杉他娘瘫坐在地上,情绪高昂到极致,疯了一般。

大杉他爹见状语气软了下来,缓缓地说:“大杉他娘,你别这个样子。要不收拾好东西都跟着我去外头,苦是苦了点,但比在这里好得多。”

“走?往哪走?怎么走?”大杉他娘怔怔地望着那几尊金佛,黯淡无光。

“我听说了,一直往北走,那儿发展得又好又快。我上次是往南走,没啥收获,就这几尊金佛,想着下次往北走看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我觉得事不宜迟,最好是现在就走。”大杉他爹走上前在窗纸的边缘上抠了个小洞,他看见天将破晓,两名力士匆匆回来了,互相大声分享着酒局的快乐,一起提着裤子站在了树下。

“现在就走?天都快亮了,那两人又都来了,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可能走得了?”

“那两人正往那棵树呲尿,他娘的!真想宰了他们。”

“我早在心底里把他们千刀万剐了。”

“他们什么时候走?”

“不知道。就算他们暂时离开了,我们白天也走不了。村口向来多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只能入夜再走了。”

“你先歇着吧!他们很少进到里面来,要是来了你就躲在柜子里,千万别出声。”

“他娘的!老子还得躲在柜子里防着他们。”

“你少说两句吧!娃儿都睡着了。”

大杉他爹看着熟睡中的绿舟,眼前竟浮现出几分大杉的影子,又闪出几个旧时的记忆,断断续续的。


黄昏,杨氏派人送来了三套衣衫和三碟点心,说是听闻哑娘身体已经好转,加上杨府近日已修葺完毕,故遣老大小三人洗漱完毕后就入府去,到时由门外两名力士接送。从今往后,若没有杨氏差遣,不可踏出府邸半步。

大杉他爹猫着身子抱着那几尊金佛和那个破皮箱一起藏在了衣柜里,也清晰地听完了来人左一个杨氏右一个杨氏的冗长发言,怒火中烧,只能悄声把那个破皮箱酥脆的外皮抠得一干二净。

过了好一会儿,大杉他娘终于送走了来人,随即拴上门闩,把柜子里的大杉他爹拉了出来。

“怎么办?我们怕是走不了了。”大杉他娘十分紧张与不安,身子微微发抖着。

“咱们现在就走!”

“哪里走得了啊!这都是命。”

“你就会扯这套!”

“都是因为你!你放着好好的书不教,抛妻弃子,一去就是两年,大家都说你死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说什么理想,都是屁!你那几尊金佛一看就是假的,准是被人给骗光了,才灰溜溜地回来!你就没有发财的命!”

“你个臭娘们懂个屁!你既然这么不待见我,那我晚些就走。”

“你就只顾你自己!”大杉他娘气呼呼地捶着胸口,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

“你说的对!当初花了大价钱买你回来,你这没用的才给我生了一个儿子,现在杉儿死了,我的根没有了,自然没有留在这的理由。”

“你够了!”

“当初你死命地逃,到该逃的时候却不逃了,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够了!可以了。你要继续逃就逃,我到死也不想见到你!”

“臭娘们!”大杉他爹愤愤地扬起手,那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悻悻地转身收起了那几尊金佛装在那个破皮箱里。

哑娘一直不敢出声,不过她也只是个哑巴,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只能咿咿唔唔地发出些难听的声音。

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两个女人一人尝了一块绿豆糕后便分头行动起来。哑娘正想找些旧报纸来包些点心给大杉他爹路上吃,大杉他爹倒是一眼看出来了,忙着推脱,说是留给娃儿吃,生下来就遭罪定不好受。哑娘摆摆手,本来想说娃儿还小,吃不了这些,但还是没能说出口,也没比划明白,急得脸都红了。

大杉他娘看不下去,才慢悠悠地说:“我们进府后终是不愁吃,你拿着路上吃吧!一直往北走,不要再回来。”气氛终是缓和了些,但总有隐隐的失落与不安在空气中涌动着。

大杉他爹想着刚才发脾气许是过于着急,对家人有愧、对杨氏的愤怒,一着急通通发泄了出来,也恨自己没用,家破人亡,感到无所适从,遂而语气也柔和些道:“进府断不是什么好事,但如今已成定局,你们一定要倍加小心。大杉这事没有是非对错,你们无需多言其他,切不可再丢了性命。”

大杉他娘听了哭丧着脸,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哑娘听了哭哭啼啼了起来,她到现在多少也听闻外头在传是自己是个祸种害死了大杉,这些言论就像一根根暗刺日日夜夜扎进她的心里,十分不好受。大杉他娘多少也听闻了些,但始终没有乱施罪于她,倒是不曾提起,这让哑娘心中始终有愧,不知怎么说出。听了大杉他爹这一两句话顿时泪如雨下,好像离别也是一件和死亡同样难过的事情。

这天傍晚,在力士不停的催促声中,大杉他娘抱着绿舟和背着大小包裹的哑娘终于走出了这间屋子。大杉他爹站在窗前,透过那个早被戳破的小孔,目送着她们走出了院子,踏上了小路,直到消失在视线里。他总有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在引导他跟杨氏那一家人拼命,还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催使他赶快离开。他只恨自己无能,暗自蹲在地上掩面痛哭。

大杉他爹终是离开了这个他土生土长的地方。在临别之际,他专门走到那颗杉树下理理那些残枝败叶,跟他的爱子杉儿说上几句话。他想大杉终会理解他,平民命贱,一命终不能抵一命,已有冲动在先,不应再有冲动而又赔上几条命,终归是没得好命,只能认命。于是,一鼓作气,提上那只破皮箱,灰溜溜地出村了。

等越过那一座又一座山,上了大道,就往北去,找机会用高价把那几尊金佛卖了,再看看有没有什么财可以发,发了财再回村办那什么杨氏,管它是什么羊市、牛市、鸡市,只要发了财,村里的人不得向自家人折腰。这是大杉他爹在夜半顺利出了村口后顿时萌发的新志向。

月色阴沉,山野寂寥,这条路并不明朗。


未完

文|Cre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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