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毕业已经快三年,但阿豪身上还留有校园里带出来的那股天真和理想主义。他原以为自己可以一直保存这份本真,没想到因为疫情突遭失业。短短半年里,先后经历了求职未果、考公失败,居无定所,还差点被人拉去卖保险……在一瓢接一瓢的冷水浇过周身之后,阿豪终于清醒了,生存需要的不是悬空的理想主义,而是稳稳的贴地飞行。
离开公司的日子,是阿豪自己选的。这是2020年7月的一个夜晚,他还在毫无感情地值班,突然被领导叫到楼梯间。领导告诉他,希望他能看看其他的工作机会。
阿豪懵了。楼梯间阴冷、昏暗、私密,却无处可退。话挤在嗓子眼,身体不断发汗,他想找借口离开冷静下,却下意识地挤出一句,“我会想办法改进工作的。”
“不用了。”
他得到的唯一权利,就是再干一个月过渡,然后选个好日子离开。
失业
自从毕业后,他在这家公司待了快三年,做文案工作。时间久了,工作变成重复劳动,热情消失殆尽,好在工作外有所寄托——结交了许多文化行业的朋友,空余的时间被各种社交填满,自得其乐。2020年上半年,一场疫情下来,被裁员或接不到外活儿的几个朋友一下子断了生活来源,纷纷找他帮衬。阿豪没想到,昨日还在帮朋友们张罗的自己,一夜之间被告知岗位“优化”,就此开始长达半年的“流浪”。
阿豪工作后,一向俭省。家住在东南沿海的小镇,父母在体制内工作,每月除去租房的2000块,还要给家里还5000块的房贷,所剩无几,一年到头没怎么给自己买过衣服。
这座繁华的都市,记录下了阿豪的青春,如今他望着窗外的风景,只能匆匆一瞥。文中图片均由阿豪拍摄
而在离职前的一个月,深夜酒馆这种有些小资的地方,却成了他最爱的去处。交接期上班,面对同事他只能尴尬地打个招呼,尽量回避他们的视线。吃饭也从约着别人到偷偷一个人出去。唯一的指望就是晚上和朋友喝点小酒,反复追问他们为什么是自己。
领导没有给他更具体的说法,他一向也不是主动的性格。自认为做事本分,但职场需要的也许不只有本分。既然确定要离开,也不愿再细问。只好不求答案地追问着朋友,是我能力不行吗?
“你是真的没有能力。”母亲在电话里回答。汇报自己的求职进展,是母亲的硬性要求,他内心抗拒,却也本能地希望得到亲人的爱护。
“你毕业那时候,我就告诉你,不要去社会混,现在知道了吧,你没那个闯社会的能力。现在好了,连考公的年龄优势都没了。”母亲数落阿豪。
他的失业,母亲不愿接受,从没把这个消息告诉过任何亲戚朋友。他心里认定,母亲已经习惯了一个平凡的儿子——普通的职业,普通的收入,和她很多年想象中那个能在体制内平稳上升的儿子背道而驰。
“儿子,要不咱想想办法送个礼?”寡言的父亲开始出主意。阿豪沉默地应和着,送礼,他没学过,但也不想,尚有一丝文化人的骄傲。
以前,驾驭时间像驾驶一辆公交,从白天熬到夜里,小心行事,少些棱角,遇事凑合,就能获得一种确定的踏实。如今,时间像摆在桌上的沙漏,每一秒钟都特别清晰。
阿豪每天到楼下,给公司大楼拍张照片,又删掉。他自己都觉得惊讶,带着伤离开,对这里仍有感情无法马上割舍。这里曾经承载过对未来的憧憬,还有一些同事渐渐变成朋友。一直到最后一天,拍完,保留了唯一的一张,也像那些朋友说服他的那句话一样,说服自己一次,“没关系的,有更好的”。
找寻
阿豪零零星星地投了一些跟专业不相关的企业。他自己也不知道去哪儿,只是很久没了解过求职市场了。他去了朋友介绍的房地产公司,笔试过后很快收到了面试通知,他以为没这么难,面试时却被严厉质问,“你的项目经验这么少,怎么做策划呢,我们有个微信小编的工作倒是比较适合你。”
怎么会这样呢?自己985硕士毕业,写过不少文章,难道只能做个房地产文案小编吗?他不愿妥协地做一份不满意的工作,放弃后赶忙问另一个开公司的朋友能不能给个机会,朋友拒绝得很干脆,“朋友不适合成为同事,成为同事后就很难做朋友。”
阿豪白天找工作,晚上向父母汇报自己的最新进展,可进度总是0,父母最先追问,也最先不耐烦。去参加师门聚会,以前是师门骄傲,现在却成了反面案例。敏感的他很快察觉到,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时间久了,周围人给予的温暖也成了负担,总觉得心里歉疚,对长辈们的责备既失落、愤怒,又不知如何回应。
父母在体制内工作,严肃冷静,从未和他有过朋友般的聊天,也早就对他做好了规划——大学毕业回家,进体制或当老师。
小镇的店铺,不像都市里那样精致,这里的品种单一,打烊的时间也很早。
他从小喜欢文学,可在这个以水产养殖和外贸出口为支柱的城市,身边没有志趣相投的同学,他们毕业大多考编或从商。阿豪回想童年,阅读算是最大的乐趣。他也从未经历过“叛逆期”,大学时选择自己喜欢的冷门文科专业,是最出格的决定。而当步入社会,想要更加独立的时候,却又不自觉地向这些可以依赖的长辈靠近,“听爸妈的话”成为了他努力抗拒的本能。
“你快三十了,清醒一点吧!年龄这么大了,连个对象都没有,考公也没有优势了。”当阿豪有想去北京闯荡的念头时,母亲马上反对,一通通询问近况电话打来,阿豪只好飞速冲去楼梯间,压低嗓子用别人听不懂的家乡话应对几句。
他想起大学时候去北京实习,文化行业浪漫的曙光照进来,流浪的日子也没觉得苦涩。可现在,人近三十,在最艰难的一年将自己置于窘境,妥协似乎是唯一的选择。至少要在省城发展——和父母交战几个回合后,这是他们最终的共识。
2020年,“毕业生就业难”成了热议话题,“清北毕业生挺进体制内”上了热搜。快要离职时,阿豪开始筹划公考的事。他以前很排斥体制,觉得以自己的学历,出路多得很,体制的核心要求是“服从”,这是对自身资质的浪费。
经历了裁员,阿豪也有点被劝服,爸妈没错,体制内永远不会被“裁员”,饭碗和面子,始终保得住。可再去查查省城的公考报考要求,最热门的岗位2000多人争一个,才知道把公考当“保底”选择是多么幼稚。
离职后不久,阿豪参加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公考。看着乌泱泱的人,像十年前高考考场那般涌入,阿豪觉得很魔幻。考场门外,有人塞给他一沓公考资料,“扫码入群,还有更多免费资料送你”。好奇地打开,是写满励志标语的“导师押题”,他来不及分辨资料就赶紧背起上面的知识点,上了考场还真用到了几处。
两周后放榜,因为准备不足,他果然落榜。奶奶一通电话像救命稻草一般把他拉了上来,“累了就回来吧,就当休息一个月也好”。
公考
他决定先去奶奶的小岛上待一阵子,冷静下来再想前路。
平心静气地打包好行李,来到小岛,这也是他童年最熟悉的地方。海岸的风腥咸,海水不蓝,岸边空旷荒凉,偶尔几只渔船靠向这片并不浪漫的海滩。可一波一波的海浪打来,阿豪还是感觉到了难得的平静。
奶奶家的小岛尽头,是一处港湾,接纳着避风的渔船,还有疲惫的回乡人。
19岁离家,他一直觉得北京和上海才有真正的自由,那是自然万物无法替代的思想自由。而在这个只有几万人的小岛,每天见到的几乎都是老年人。以前,他还和同事调侃工作党热词“摸鱼”,这次是真的能摸鱼了,他时常一个人蹲在海边,安安静静地陪着岸边的小蟹,玩一玩再把它们放回去,这种孩子的游戏很是治愈,一两个小时飞快地晃了过去。
每天早上八点,沉睡中的他都会被已经做好早餐、散好步的奶奶叫醒,奶奶不解地问,你们年轻人为什么都起得这么晚。
白天不想做事,他便花五块钱坐公交,去岛屿中心唯一的购物圈,买完东西便坐在附近广场的长椅上晒太阳放空。几次碰到长辈熟人,惊讶地问他,“诶?阿豪怎么回来了?”“嗯……我在休假。”第二周,这个借口就编不圆了,什么假期能放得这样长?这样一来,连商圈也不好意思去了,别无去处,只好回到父母家里。
那么,目标也清晰起来——备考10月底的公考。因为专业冷门,他能考的基本都是“三不限”(不限学历、不限专业、不限工作时间),这也意味着竞争激烈。他选定了一个看上去尚能接受的“综合管理岗”,和文艺浪漫丝毫不沾。但这个岗位工作地点附近有一家“单向街”书店,那是他理想中的知识圣地。他想着,只要每天下班都能去书店,再无趣的一天也会获得安慰吧。
在家备考的日子仿佛重回高三。阿豪很久没有体验过这样的生活,从早八点到晚七点连续刷题、看教程,不和别人讲话。晚上,当父母追问复习进度,他的脑子早已转不来弯。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交流的欲望仍然很强,可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没有任何新的经历可跟人分享。吃过晚饭,他早早爬上床,蒙上被子,点开豆瓣上“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那里有10万多和他一样找不到人生方向的“985、211”学生。看到那些每天梦见自己辞职的人、在退学边缘挣扎的人、患了抑郁症在寻求帮助的人,阿豪开始对自己平平安安的现状感到一丝宽慰。
豆瓣上的“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聚集了很多对前路感到迷茫的名校生。
十月初,他下定决心寻求心理咨询,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一讲就停不下来,咨询师还提醒他加快速度。真正和咨询师沟通的时间也就20分钟左右,他仍觉得400元花得很值,“不说话久了,有个人能专门能听你讲讲话,就很开心。”
考试结束,过了一周左右,阿豪接到了通知电话,“你初试过了,准备下资料参加复试。”他马上把消息告诉父母,父母早就关注了各种考公的公号,广告信息铺天盖地,都在推荐复试冲刺班。父母催他赶紧报班,他想到第一次考试,在考场门扫码加上的考公群,正是来自一个考公补习班,“3万元包过,不过退款。”他刚加进班级群,便被通知一周冲刺班马上启动。
冲刺
公考机构通常会租用廉价酒店来办培训,临考前两天,阿豪在这里经历过两次模拟面试。
“冲刺”的地点是省城的一个三星级宾馆,第一天上课,老师便搬了好几箱红牛,“你们听好,一周结束,要是你们没喝完,说明不够用功。”说罢便让学生们下楼跑圈,自我鼓舞。
讲课的老师不到三十岁,却已经做了好些年的公务员,北方口音,身着一身正装,腰板笔直,嗓门大而沙哑。阿豪早上七点起床,回到宾馆房间已是十一点以后。
阿豪每天唯一能和人正常交流的时间,只有在一起吃午饭的时候。这批考公的同学们不像大学生那样有锐气,脸上的疲惫、性格的温和,是社会捶打过的痕迹。他们坐在一起,分享自己的人生体悟。
十个同学,都处在人生迷茫期和转折点。有机会申上硕博连读却因挂科无法就读的985毕业生,厌倦了加班的互联网公司、渴望稳定的女生,带着孩子来上课、渴望重返职场的年轻妈妈……这群学员有着别人想象不到的坚毅执着,他们自愿接受老师的一切严苛要求,从早到晚全身蓄满能量,抽背的时候相互鼓励。
在最严苛的“练胆”环节,老师要求学员两人一组去旁边的商场,找营业员或顾客,拿着复习资料给他们背诵,需要全程拍视频记录。一位年轻妈妈和阿豪分到一组,她一来到商场,就赶忙找了个店,请店员帮自己看孩子。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还好找到了一个玩手机的柜员,红着脸过去说明来意,终于完成任务。
喊口号、晚自习抽背、在公众场合背书,这些高中才会做的事情让阿豪觉得有些难为情。但他竟然没想过退缩,甚至有一种久违的奋斗的真实感。
“今年形势这么糟糕,那么多行业都在下滑,而那么多清北的优秀人才都选择考公,我们才是真正的朝阳行业啊!你的人生,从‘上岸’开始,可以大胆想象了!”
老师每日喊的口号,阿豪已能熟背,他觉得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信服考公可以改变人生。他更倾向于忘记对体制内的偏见,幻想一旦考上,父母一定会在亲戚面前,扬眉吐气地夸奖那个在省城当公务员的儿子。
培训班的最后一天,老师抱来了刻着全部十位同学姓名的奶油蛋糕。烛光中,十位不同年龄,来自不同城市,因为不同原因选择背水一战的同学把手摞在一起,“三,二,一,加油!”结束的那一刻,阿豪的眼睛酸酸的,他知道,这一次离别,自己又要去面对真实的命运了。
进入面试的考生要面对多达十余人的考试团队,左右两边负责记分和提醒时间,中间是考官。在十多分钟的答题完毕后,这些人将决定考生的命运。
面试失败了。
他以不到一分的差距,与第一名失之交臂。最终,在等待结果的教室里,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通知,“XX,XX,拿一下你们的体检表,其他考生可以回去了。”
像离职那天一样,阿豪又一次跌跌撞撞地走出考场,周围人声沸腾。有考生掩饰不住激动,尖叫着打电话,“爸!我考上了!快,把车开出来,咱们家好好去兜个风!”阿豪看了他一眼,想拿起电话,又把手机塞进了口袋,回到家,轻轻对母亲说了声“我没考上。”母亲愣了几秒,回了声“哦”,转头接着做事。
阿豪回到房间,看着桌上一摞厚厚的复习资料,窗外的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却又都不一样了。两个月的时间,就这么清零了。
公考的题目,不仅考察智商,也考验情商。
游荡
“阿豪,你考过没?”
“不会吧,我觉得你应该能考上啊。”
“快找个工作吧,你呀,别太挑剔了,总得先赚着钱啊。”
阿豪有点后悔告诉了一些亲友自己的考公进度,再不想说话也总得回答点什么。
浑浑噩噩中,第二个循环开启了,他依旧像往常一样,白天强迫自己写简历,晚上闷在被子里刷“985废物引进计划”。唯一可喜的是,经朋友介绍,他找到了一些投稿的私活儿,出一篇可以挣三五百,这是当下仅有的经济来源。
没有工作,在自己的家反而像在寄宿,吃饭都不知道和父母聊些什么。躺在床上的时候,有种梦幻般的放松,开始幻想遥远的世界。如果自己是北欧的一个小小邮递员,白天给小镇上的人送信,夜晚给全世界的人写信,会是怎样呢……内疚感逐渐消失,生活的无意义感也开始消融。
在家躺了两周后,11月15日,阿豪接到了上海一家互联网公司的面试通知,这次他决定在上海长住下来。他找到了一家青年旅社,可青旅所剩的房间价格也不低,店主可提供客厅的沙发,供他住一周,一周后要经营者全员投票决定他是否可以续住,获得足够票数才能继续住下去。
阿豪不在乎,手上没钱了,能住几天是几天,至少比租房付三押一好。互联网公司刚刚面试了第一轮,浦东出现疫情,招聘岗位冻结。阿豪有点灰心,但还是每天强撑着精神在青旅客厅写简历,或者去书店,咖啡位买不起,就找个没人发现的角落,过上一天。
天气渐渐到了最冷的时候,来上海来得匆忙,没有带厚棉被,阿豪就随便找了薄被子、搭上羽绒服睡着。有个之前认识的网友——上海人陈姐了解到了他的情况,直接把家里闲置的被子给他抱了来。阿豪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又觉得心里暖暖的,原来在怎样的窘境下,也会有远方的善良的人愿意关心他这样萍水相逢的朋友。
七天一到,青旅店主告诉阿豪,他不能继续留宿了。阿豪有这个心理准备,又换了个青旅,在最廉价的房间住了几天,终于又遇到一个愿意收留他的朋友,同样喜欢文学的文青阿洲。
青年空间里暖黄的灯光,给阿豪一种温馨的感觉,但它毕竟只是一个临时的落脚地。
阿洲在上海有自己的房子,黄金地段,装修精致,喜欢调香品酒。晚上和阿豪聊文学之余,也喜欢邀阿豪一起品鉴香薰。阿豪住在两室一厅的次卧,房间虽小,心里却生出一种与众不同的割裂感——他从来没睡过这么舒适的床,总是能睡得很沉。他一年到头总省着钱不给自己买衣服,钱都用在了买书上。
阿洲靠写书赚钱,小有名气,借给阿豪住的那间一直是对外招租的,因为下一位租客不能及时过来,阿豪才得以入住。很快,新租客搬进来,阿豪又得离开了。12月24日,平安夜,阿豪没有任何住处了,在附近订了一天的宾馆。
打包的时候,陈姐送来的被子反而成了负担,但阿豪还是硬塞进了打包袋。离开阿洲居住的小区,阿豪背着双肩包、扛着厚重的被子挤上地铁。地铁中,许多情侣挽着手,相互倚靠,脸上充满了过平安夜的喜悦,阿豪却像一个手足无措的民工,格格不入。
从前那些逛街、泡书店、约朋友去酒馆的圣诞节,让阿豪以为青春还有好多时间可以尽情挥霍。而这个夜晚,阿豪真切地感觉到,青春不在了。如果继续行差踏错,欢乐的节日都将随之远去。
保险
小牧是97年生的小镇青年,一直靠给各家投稿平台供稿维持生计,从白天写到深夜,每月也能到手1万元以上。他现在是阿豪的新任室友,两人共住在一间短租公寓。小牧睡前还能陪阿豪夜聊一小时,等早上爬起来,就忙得一句话都顾不上说了。
小牧的勤奋也让阿豪开始重新反思自己,一旦挚爱的事情成为唯一的生计,也会像一只停不下来的陀螺。其实所有人都在不安定中生活,因为未来永远在变化。可小牧适应了不安定的生活,甚至开始积极拥抱不安定时,他就可以开始掌控生活了。
可阿豪用半年的时间证明了自己受不了漂泊,明白了这点,那些能提供确凿保障的、稳定却无趣的工作也就不那么可怕了,他渴望朝九晚五,哪怕薪水低一点,至少能在业余时间实现一部分的人生价值。
当下定这番决心,阿豪继续开始找文化行业的稳定工作,对薪资的要求放得很低。到手6000以上,能维持基本生活就行。
一个意外打破了他本已坚定的信念。在小牧组织的一场小型活动中,中年男人刘哥主动来加阿豪的微信。刘哥自称是某保险公司的高级客户经理,需要为公司寻觅人才,想要看阿豪的身份证照片。阿豪本不想搭理,刘哥非常坚定地说,他看人很准,一看就确信阿豪是适合从事保险业的人。
“你看看今年,所有行业都在走下坡路,可我们公司还是招了一批清华北大港大港中文的尖子生。如果保险行业是坑,那些最精英的人能选择来我们这儿吗?”刘哥像大哥一样把阿豪搂住,透露自己因为形势不好去卖保险,没想到意外迎来了事业第二春。
阿豪对刘哥真诚的表露竟有些难以拒绝。刘哥让阿豪做一个“是否适合从事保险业”的测试,阿豪半信半疑地做了,测试结果显示——“非常适合”。
刘哥又邀请阿豪到公司总部,参加一场宣传讲座。
“如果你去公司当打工族,你的一切都由老板决定,可如果卖保险,你的收益由你自己决定。”
“你看看陆家嘴的景色,真的很美,只要努努力,这样的风景你也可以看得到。”
刘哥每天发微信劝他,还将他拉进了保险新人的培训组织。一个大会议厅坐着100多个人,来自各行各业的转型者。热场活动时,老师给他们布置了任务,每人一笔,画出一个心形。老师温柔地鼓舞着他们,“等你们画出来,你们新的人生就要开始了!”
从苏州河的桥上拍到的魔都夜景,再走过去就是十里洋场了。
阿豪承认自己心动了。他很认真地寻求朋友们的建议,没想到收获了异常一致的劝退声。
“你的形象、气质跟保险销售真的很不匹配。”
“你都看不出来这是在骗你吗?这都看不出来还敢卖保险!”
“你卖给谁,你的那些文友吗,他们有钱买吗,你好意思卖吗?”
最终让他打消念头的还是他的父母。母亲气得话都说不出,父亲在电话里怒吼,“你要是敢卖保险,我就和你断绝父子关系!”
阿豪也气自己,自己是有点容易被洗脑,在公考班,在保险培训班,一群人站在那里喊口号的时候,权威者站在讲台上勾画美好未来的时候,他都觉得热血上涌。孤独惯了,集体的力量让自己有种被陪伴的感觉;尤其是手上没钱的时候,总得相信点光明的东西才有勇气往前走。
幸运的是,还没从卖保险的劲儿中缓出来,他就收到了一家文化公司的录用offer,钱不多,6000多,基础岗,问了问里面的员工,说朝九晚五,还算清闲。
此时,和半年前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低收入不再成为很大的苦恼。这时候他对工作的满足感变得好高。他想着,只要五点之后的时间可以去泡书店和写作,可以有个理由留在上海,远离爸妈焦急的催促,已经很幸福了。走过无数江南小城,他最爱的还是上海,在这里,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好像都能被包容。
阿豪用小小的壳对抗着外界反复袭来的冲击波。那些所谓的“长远规划”,只要不去想,就会少许多烦恼和纠结。他心中一直有个房子,垒起的砖叫做“理想主义”,那是他喜欢的知识分子许知远在《十三邀》中最常和受访者提及的词。它像泡沫一样易碎,可对阿豪来说最重要的东西,都在其中。
他有很多纸质书,那是很多年轻人早已抛弃的东西,它和手机上那些APP相比,显得老态龙钟。阿豪的很多小伙伴从事出版业,书不好卖,但他们依然愿意拿着很低的薪资,在这项传统手艺上耕耘。阿豪离不开书,它们如同食物和水,是他的生活必需品,离开它,生命便会干涸。
阿豪去找了研究生导师,促膝长谈三小时,导师说,“独立的精神不能只停留在书斋之中,而是得在生命的江湖里去自我寻找。”去见朋友,朋友依旧乐天地说,“期待你出书哦,我到时候买。”去见自己很喜欢的行业前辈,前辈说,“给自己两年时间探索吧,做着做着就会相信自己了。”
他幻想着自己能从事一个职业,陪人聊天就可以赚钱。因为自己无论处在顺境逆境,总有许多朋友愿意找他聊天,十几条语音发出来,只是想找他倾听。他希望能用自己小小的力量去宽慰别人。
他在这种被需要中获得一丝自信,却也时常在不被需要的时候感到自卑。去年上半年,他在工作压力最大的一段时间,不断向一个信任的朋友讲述迷茫,朋友听烦了,嘟囔了句,“你怎么老是说这些不开心的。”朋友和他疏远了,他就越发害怕和别人倾诉烦闷,毕竟在这竞争激烈的城市里,哪有人不忙不累。
平淡的新生活开始了,阿豪尽量让每一天都过得舒服一些。有次下班,经过人民广场,阿豪突然很想买一份炸鸡。他走进肯德基,看到了39元的儿童套餐,还送一个宝可梦玩具,开心地像小孩子一样,对服务员说想要来一份。
“啊,这个是卖给小孩子的。”
“就点这个吧,有没有皮卡丘?”
“哎没有了,还有胖丁,很萌的。”
“好的,谢谢。”
“给你,童心常在哈。”
“童心常在。”阿豪在心里默念。
本文作者:谜鹿。编辑:黄葛。图片:阿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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