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不住的秘密丨24 离别(完)

李阔做过很多次关于何玲的梦。她穿着白色的婚纱站在自己身边,台下的亲朋好友都热烈鼓掌献上祝福,欢笑声和鞭炮声回荡在脑海里。这是李阔最记忆深刻的一场梦,至今都觉得它真实发生过。但他从来没有梦见过孩子,这对他来说是一件陌生的事物,没有具象,没法表现,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何骏飞带李阔去了何玲的墓地,“这里原来有一棵银杏树, ”他指着旁边的空地说,“小玲说这是你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所以要我们把她葬在这。”

李阔抬头环顾四周,这才想起当年,自己回家路过这座山头,正好遇到何玲和几个朋友在这里踏青。身穿红色长裙的她,站在绿油油的草地里莞尔一笑,微风轻拂她的发丝,李阔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恰巧李阔认识何玲同行的一个朋友,两个人也就从此有了联系。

而如今,光秃秃的山头上,除了废弃的石头,什么都没有。偶尔几辆拉土车从小路上驶过,轰隆隆的响声和扬起的灰尘一直延绵到山腰处。

“二十多年,连山都变了模样。”李阔感慨。

“小木长大之后问过我,为什么要把她母亲埋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没有说实话。”

“能不说就不说吧。”

李阔慢慢走近墓碑,用手抓起袖子边,把照片上的浮灰抹去。他看着照片上露出熟悉的笑容,欣慰地笑了:“跟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爱意。

何骏飞在很远的地方等着,给两人足够的独处时间。下山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

“还是不要让小玲一个人在这了,”李阔说,“太孤单了。”

休息了一个周末,星期一早上,何小木在往常采访的时间出现在李阔家门口。

见到自己女儿,李阔喜出望外,一瞬间的表情是怎么都藏不住的,但他立马调整好情绪,装作像之前一样平静。何小木并没有察觉到异常。

“你来了。”

“我来拿上次留下来的摄像机和电脑。”何小木低头轻声说。

“都放在那里了。”李阔一边指着角落,一边走过去帮她拎到门口。

何小木接过拎带,看了一眼李阔,没说话,往前走几步,又转过头,说:“那,我走了。”

李阔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跑回房间,拿出一个红色塑料袋递给何小木:“这是你之前放在这的书,我都看完了,我还买了几本我喜欢的侦探小说放在一起了。”

何小木接过塑料袋,里面沉甸甸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谁都不提新闻报道中的照片,明明都是整个事件的受害者,却都害怕说穿了会给对方带来更大的伤害。

何小木放下东西,从包里掏出纸和笔,写下一串数字交给李阔。“这是我的手机号,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打电话给我。”尽管她知道自己不能给李阔提供任何帮助,她也知道他不会打这通电话,但她还是这样做了。

李阔盯着纸条看了好久,然后把它窝在手心,收进口袋,跟何玲的照片贴在一起。

“你一个女孩子,以后工作的时候要注意安全,不管遇到什么事或人,首先要冷静,拿不定主意的话,多跟家人商量,不管怎么说,他们一定都是为你好的。”李阔第一次像个长辈一样语重心长。

也许知道是最后一次见面,何小木站着不动,耐心听着。

“您也不要总是忍气吞声,不要把人想的太好,现在的人没有以前那么淳朴。有些事真的发生了,不要往心里去,不要太在乎别人的想法,能躲开就躲远一点。”

何小木也想了好久,该怎么面对这最后的离别。虽然不是什么特殊的人,但心里总有些话想说。可碍于身份,她要说的也只能是这些。

李阔突然很欣慰,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不是电视台实习记者何小木,而是他的女儿。因为这一点,她说的任何话都让他由衷感叹。

“好好跟外公外婆、舅舅相处,其实他们很为你的成长感到骄傲。你母亲一定也是。”李阔想说“你父母”,但最终还是开不了口。一想到这,内心又翻滚起来。

何小木听着,先没说话,然后问道:“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李阔想了想,转头看着无限远的天空,淡淡地说:“我想去做生命中一件最简单又最困难的事。”

“是之前说的能支撑您活下去的东西吗?”这一次,何小木的语气不是采访者,更像是一个关心对方的朋友,“是爱情吗?”

李阔笑了:“你不明白的,我也不希望你明白。”说完这句话,他的眼里突然噙着泪,但何小木没有看到。

何小木重新把摄像机和电脑提起来,说:“采访的内容我回去会编辑的,至于台里能采用多少,我也不清楚。但是您放心,您不想被别人知道的内容,我一句都不会用的,我也不希望这部纪录片再次影响您的生活。”

话已至此,两人的对话也结束了。

外面飘着小雨,何小木戴上帽子,低着头,快步走向车站。李阔把何小木送到门口,冷风推着进入楼道,零星的雨丝敷在他的脸颊和鼻尖上。直到前方的人影渐渐消失在远处,李阔站定了一会,才转身回到屋里。

李阔辞掉了洗车店的工作,说找到了其他的事情。马宁见他表情开朗,不像是有情绪负担的样子,只说让他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需要可以来店里找他。李阔谢过。

从洗车店回来,李阔就开始收拾家里,从厨房到客厅,从母亲的房间到自己的房间。说是打扫,其实原本屋子里就没有什么摆设和家具,李阔也只是把每件东西拿在手上看看,再把它放回原位。母亲生前唯一的照片、母亲的衣服,母亲用过的被褥,看着外面的小雨,李阔不知道天什么时候才会放晴,他不想再等了。

柜子里,李阔重新翻出当年在医院的笔记和医疗书籍,纸张渐薄的书页上,熟悉又陌生的名词,李阔一张张翻看着。

接着,他把何玲的照片放在笔记的扉页夹着。关上柜门后,他想了想,又重新打开柜门,拿出照片,放在上衣口袋里。

他把家里一盏祖传的煤油灯擦干净,放进母亲留下来的木箱里。木箱里还有破碎了只剩一半的父母的结婚证,父亲曾经戴过的帽子和母亲亲手做的小挎包。李阔把木箱合上,上锁。

这天晚上,李阔在母亲房间睡的。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又重新铺好床,整理好被褥,关上窗户,退到客厅,锁上房门。

外面的天有些灰,薄薄的云层挡住了远处的视野,看不到一点阳光。李阔带上从五金店买回来的工具,出门了。

冰冷的空气带着呼啸的风声从李阔耳边吹过,但他没有藏,也没有加快脚步,而是坦然的像是享受二月春风。街道上没有什么人,也就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脸带笑意的男人。

除了更加凄凉外,母亲的坟头跟两个月前没有任何差异。李阔脱下大衣,一个接一个的寒噤穿过身体。他舔了舔嘴唇,拿起镰刀开始刮坟墓周围的杂草,有的留下草头,有的连头拔起。李阔没有手套,草汁和血水交融在一起,他只是看了一眼,把掌心平摊着蹭在另外一株杂草上,然后接着干活。

李阔在母亲的墓碑旁挖了一个坑,从包里掏出一块牌匾,上面刻着父亲的名字。他把牌匾插在土里,固定好,又从包里拿出一个邹巴巴的塑料袋,一瓶二锅头,几颗糖果,一袋花生,一颗卤蛋,几块饼干。他拿出大衣口袋里的几根香烟,烟嘴有些潮湿,烟丝弯弯曲曲的露出来。李阔把烟点着,自己吸了几口,然后放在墓碑前。青烟缕缕飘在坟前,李阔磕了几个响头。

快到傍晚的时候,李阔才起身离开,他把剩下的东西丢在河边,把包丢进垃圾桶,等他走远了回头看,一个流浪汉捡走了他的拎包。

李阔在车站买了最近班次的火车票,没有座位,他就坐在厕所旁边的空隙,感觉有人路过,他就往旁边挪一挪。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挪了多远的距离,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在过道上,身子几乎平躺在坐凳下面。天很黑,李阔从窗户扔下自己身上第一件外套。

李阔不知道这列火车的目的地,只觉得温度越来越低,身体越来越僵硬。他蜷缩在坐凳旁边,这样的姿势并没有让他感觉好受些。又过了很久,列车进入一截长长的隧道,李阔感受着铁轨被压迫的窒息感,还有挥之不去的巨大轰隆声在周围游荡。他摸着黑,从窗户扔下身上的另一件衣服。

穿过隧道,车厢里依旧是黑漆漆一片,只有星点的手机光和外面映照进来的路灯光。列车像是进入一截上坡路,所有乘客的身体都不自觉的倾斜,随着轻微摇摆。偶尔有乘务员走过,但在这样普通的夜晚,没有人注意到其他人异常的举动。李阔起身,朝另一个方向的窗户扔下又一件衣服。

寒冷的天气和火车的震动并没有影响到熟睡的老人和小孩,情侣们相互歪着头,用他人看起来并不舒服的姿势依偎在一起。李阔走到卫生间,往窗户外扔下自己的棉裤。他没有回到过道,而是穿着单衣单裤靠在卫生间门上,冻得几乎没有知觉。李阔抬头看了看窗外,天有些灰蒙蒙亮了。他咬咬牙,转身扔掉自己的棉鞋。

令人窒息的寒冷一直持续着,李阔勾着背,双手抱在胸前,他垫着脚,挪到起初看好的位置,等待着。没有人知道他在等什么,而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等多久。

不知过了多久,李阔在瞌睡与惊醒之间徘徊着。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汽笛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李阔打开窗户探出身子,迎面呼啸而来的是另一列火车。他的脸上有了笑容,只是眼角的一滴泪在探出身子的那一刻就随风飞走了。

没有人知道李阔是怎么打开车厢门的,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跳下去的。坐在门口的乘客突然感觉到一阵狂风,这才喊来乘务人员关门。

旁边轨道的列车在一阵急刹车后慢慢停下来,绿皮火车在收到信息后也紧急停车。从两列火车上下来的乘务员都表情凝重,神色紧张。他们先是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然后就低着头沿着铁轨朝不同的方向奔跑。

火车上的乘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百无聊赖地坐着,接着,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声尖叫。

李阔自杀的这天,胡城没有什么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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