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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临近那巷口时,我总是紧走几步,牵住前面儿子不情愿的小手,将他护到身侧,以免被巷子里随时可能会冲出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撞到。
那巷子便是现在的發巷,从人嘴里喊出来就是“发财巷”。其实那“發”字人多不识,只在麻将里熟识,拍在桌上必大喊一声“发财”。巷口外立一黑柱,高约一米五,柱顶为一倾斜长方体,白皮绿字,是一大大的“發”字,發字下方有一小圆柱体支撑着,柱面刻一“巷”字。这巷标白天看着平平无奇,到了晚上一通电,那长方体里的灯管便发出耀眼的白光,映出大大的绿色“發”字。“巷”字、灯柱则无光,几不可见。看上去活脱脱一麻将里的“發”(发财)成了精,飞到街上来了。整体流光溢彩,惟妙惟肖,于灯亮的一瞬间便惊艳了四方,成为整条街最靓的仔。
吃罢晚饭,附近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去那巷标处讨口彩,便是去对着那“發”牌喊“发财”。孩子们一迭连声地喊着“发财”,虽然不知其意,但见大家都在喊,那就只管喊,争先恐后地喊。而且身后不远处的爷爷或是奶奶似乎很高兴、很满意,那定是好的,所以更不能输给别人,声音要比别人大,喊得要比别人响,最好蹦得也要比别人高。最后,两个叫得最欢腾的较上了劲,你一声我一声地嘶吼起来,小脸憋得通红,额头和脖颈的青筋暴起,像两头决斗的小野兽,眼见得推搡起来了。那远处看热闹的外公外婆便赶紧跑过来,虎着脸拉开了,嘴里却念叨着:“发财!发财!咋个还发毛了嘛?”没过多久,一不注意两个又混到一起去了,全不顾刚才被对方气哭的泪水还留在脸上。渐渐的孩子们便三五成群地游戏、追逐起来了,喊着闹着把这一片步行街变成了游乐场。偶有不小心撞到那看不见的灯柱上的,便哇哇大哭起来,等着不远处的大人来哄。那人正胡吹神侃,在周围人一再提醒下才发现那哇哇哭的正是自家宝贝,便赶紧过去查看,孩子见了大人就收了哭声,指着痛处愈发委屈地抽泣起来。大人知无大碍,作势打那灯柱以示报仇,脸上憋着笑,嘴上喊“撞着发财了,撞着发财了。”遂心满意足地各归其位。
周围看孩子的大人们也乘着孩子们的叫喊,相互微笑颔首,嘴里念着“发财!发财”,算是打招呼,而且有意无意间要和周围四下的人都招呼完才算罢休。像极了大年初一早上见面时相互拜年时随口喊出的“恭喜发财”。
“發巷”灯标一问世便屡上城市头条,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他处市民闻风而来,都为一睹风采,争着与其拍照合影,然后将美颜照发到网上,吸引更多人前来参观。整条步行街都跟着热闹起来,带动各商铺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各种促销打折活动不断,又吸引来一大群购物者。如此滚雪球般膨胀,整个商圈一下子爆火,各路网红纷至沓来,在發巷口安营扎寨,打卡录影,化妆走秀。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闲散市民,或艳羡,或鄙夷。
于某一天早上,步行街周围马路口都站了交警,一众警察开进了步行街,在發巷周围拉出一圈警戒,将众人赶到圈外翘首以盼。近午时,来了一大帮人,前呼后拥着几人进了警戒区,指手划脚一番,旋即尽去。隔天这步行街的繁荣便归为了治理有方。
无论如何,發巷周围很多人是真的发了财。听说其中不乏经常于那發巷标处喊“发财”之人。有些步行街的商铺店家便每日派人穿着印有本店名字的衣服到这發巷标处喊几声“发财”,以示感恩或宣传。后来众商家纷纷效仿,久之成俗,于是又成發巷一景。
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在各方的共同努力下,终于“發巷”成了城市标志性地标,蜚声四海。
2
其实發巷以前并非巷,不过是一大片空地,位于幸福小区的大门外,挨着售楼处,归于宇宙地产名下。
起初,开发商为招揽生意、集聚人气,于幸福小区楼盘在建之时,便向这片空地打主意、花心思,削高填低,大兴土木。种树、修路、培花、栽草,不惜耗巨资将其打造成一处类似于公园或休闲广场的区域。场地中央挖一方池,安置管线,移入假山,山上草木溪桥、石道亭台,错落有致,古朴雅致,造型逼真。池中一经注水通电,便成了假山音乐喷泉。再往水中放几尾观赏鱼虾,又成景观鱼池。场地两边各修一片草坪,周围用盆栽花卉围了个严实,表示严禁跨入。中间立上几块木质“T”形牌,书以文字,以示强调,同时代表着“如有违背,后果自负”之意。紧邻草坪有两处儿童游乐设施,一为充气城堡,一为组合滑梯,颜色鲜亮,格外醒目。水泥甬道两旁每隔一段距离安置有条形靠背椅,供人休息。角落道旁随处可见安装好的健身器械。
每天吃罢早饭,周边或远道乘着免费公交而来的闲来无事的老头老太太们便会陆续过来,或牵或抱或背着他们的孙子、孙女或外孙子、外孙女们。他们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心满意足地看着在音乐喷泉处欢笑嬉闹或在儿童乐园里上下翻腾的孩子们,偶尔还会跑去那健身器材上小试身手,体验那老当益壮的快感。他们在那震天响的音乐里一呆就是几小时,欢度着时日无多的幸福的时光。快到中午,便又如来时样回去。或又在下午经不住孩子们的哭闹又来的。
与此同时,幸福小区的售房广告正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着整个城市。在广播电视、报刊杂志上投放的各类广告更是全天不间断的对人们进行轮番轰炸,甚至街角、电杆,电梯、厕所随处可见的小广告也在时时向你灌输着让利、优惠、打折等诱人信息。
待到幸福小区的楼盘一期开始预售的时候,一批批的看房客便会在这里享受到宾至如归的接待。他们经过草坪时会赞叹这里绿草如茵;他们看着孩子在充气城堡上跳跃、在滑梯上欢笑时会觉得这里省心又舒心;他们看着同来的父母坐在路边长椅上休息、闲话时又会觉得暖心。他们还未见着真房便已经感受到了商家的贴心和诚心了,诚如广告所言:幸福小区环境优美,如置身公园;休闲娱乐设施齐备,是幸福居家的理想之选。
幸福小区的居民们在很多年后才发现,他们小区的幸福指数在很大程度上依赖着这片场地。因为他们的父母和孩子都依赖着这片场地,也因为他们的楼间距离实在是太短了。他们紧挨着彼此,当所有的一期、二期、三期、四期、五期楼盘都完工后,他们互相成为了彼此的周围环境。他们的周围环境除了后面那陡峭的山壁,就剩前面这块空地了。他们都想不起来当初是如何认可这里环境优美的。或许他们当初得到了太多对于未来可能性的不切实际的猜测和预想。
但是,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片承载着他们幸福的区域不久也将不复存在。有一天早上幸福小区的居民们惊奇地发现他们的大门外又成了一片空地,恢复到了多年以前它最初的模样,一无所有。那些给他们带来幸福快乐的东西,比如那些树木,那些草坪,那些儿童乐园,那些条椅,那些健身器械,还有那音乐、那喷泉、那水、那鱼虾......所有的这一切都通通不见了,消失在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夜晚。好多人说“我昨晚回来时,它们明明还在那里,好好的。”他们站在这一大片空地上,站遍每一个角落,茫然四顾,难以置信。
然而更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那个奄奄一息的由售楼处改成的书屋也在一夜之间书去楼空,就连嵌入墙壁的书架、桌椅,甚至垃圾桶都一个不剩了,徒留四壁于此。
幸福小区当天就炸了锅。人们不自觉地聚集到这片空地上,开始议论纷纷。他们随意走动,与不同的人交换、组合,不断地三五成群,热切地交换着彼此的信息、猜测和焦虑不安。于是各种小道消息便在这三五成群的交流中层出不穷,彼此自然而然地融合,途经不断的添油加醋,又滋生出新的道听途说以及空穴来风。最后他们在这漫天的叽叽喳喳里竟然得出来一个压倒性的统一结论。
3
辖区派出所的值班女民警当天上午短时间内接到了多个幸福小区的老头老太太打来的报警电话。
他们在电话里无一例外地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焦急,一迭连声地催促着“警察同志快来呀”,用一种耳背的老年人特有的大嗓门喊着。这种急迫一下子就揪住了女民警的心,以她多年的职业经验判断,肯定是出大事了。很可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诸如发现死人啦、哪里发大火啦、有人掉水里啦之类。至少也是小孩或者装了一辈子积蓄的银行卡找不到了。女民警也着急,又不能显露出来,强装镇定地想问出点有用的信息来。
喂,大爷,您先听我说,
喂,您说的我知道了,现在您先听我说,
啊,对,对,您简单地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啊,不记得了?您75啦?
哦,没关系,您别着急,慢慢想,
对,就想您为什么要给我们打电话,
啊,对对对,什么?金山被人搬走了?好家伙!
哦,不是金山?是假山。啊,知道了。金鱼让人偷了?
啊,金鱼您藏好啊,这值钱的东西。哦,不是金鱼,水里游的金鱼。
哦,他们不是一个人,对,对,一个人弄不走这么多,哦,明白了,啊,对,盗窃团伙,人多,啊,是团伙作案。
啊,我们很快,对对,我们开车来,啊,多开几辆车。好的。
哎,大爷,您先别挂,您得告诉我们您在哪儿啊?对对,您在家里,不是,是您的家庭住址,对,对,就是您家在哪里?我们好找地方啊。
哦,不是您家里丢东西呀,是大门外头?您放心,我们马上就来,不会,他们跑不远,喂,您别挂,喂,大爷,喂,喂,喂……
女民警没有问到最关键的地址,正心急如焚呢,电话又响了,一接,和之前的情形如出一辙。差点没把穿着警服的小姑娘给急死。好在这样的电话接二连三,女民警不断积累经验,吸取教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问出了个大概地方。
警方很重视,倾其所有,将院里停放的四辆警车全部派出,由老所长亲自带队,很快便赶到了出事地点。
这个时间点,年轻人都上班去了。幸福小区大门外的空地上全是老人和小孩。他们自觉地打开一个缺口,让全部警车进来,然后再悄无声息地合拢,围成一个大的整圈,小心翼翼地看着警车小心翼翼地开到场地中央。老所长从车里下来,环顾一眼四周,点上一支烟,狠吸上一口,看着这一地老小和不远处高楼林立的幸福小区,红了眼圈。这个小区他太熟了,他的父母生前就住在这里,去年因病才相继走了。他脚下踩着的这片空地正是父母生前的乐园,他们天天就在这里遛弯来着,在那绿草坪间,假山水畔。如今却面目全非、空空如也。
老所长对于发生了什么其实已经了然于胸,但他仍然如往常一样发出明确指令,派人四处查探现场,拍照取证,询问周边老人,以弄清事发始末。这可忙坏了那些空地上的老人和孩子,他们跟着这些警察,一会围到这里,一会围到那里,像极了海里的鱼群。老所长自己掏出手机,打了几通电话,来证实自己的判断。
待派出的民警都回来向他报告完毕,老所长才从车里拿出喇叭宣布道:大爷、大妈们、小朋友们,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经过我们警方的缜密侦查,目前已经初步排除盗窃团伙作案的可能。就是说呀,我们这里的东西不是被人偷了,我们这里呀可没有这么多的小偷,也没有这么大的盗窃团伙。所以请大家不要担心。那大家可能要问:“那这里的东西到哪儿去了?”其实呀,是我们有关部门把它们拆走了,之所以晚上来搬是为了不影响大家的生活,请大家理解。而且用不了多久啊,这里会新建步行街、大型超市、儿童游乐场,到那时候啊,大爷、大妈出门买菜、遛弯就更方便了;小朋友们就有更大更好玩的游乐场啦。
听到这里,小朋友们欢呼雀跃起来,老人们也安心的笑了。老所长完成了他的出警,带着他的部下,微笑着朝人群挥手告别,四辆警车在孩子们的欢呼追逐中小心翼翼地开走了。
一周后,来了一群工人,他们戴着黄色头盔,身着统一制服,用石灰在这空地上画出一排排房屋样线格来,而那空的以往的售楼处的墙壁则被画了几个圈,里面都写着大大的“拆”字。
4
幸福小区里有人看懂了那空地上的线格。
那是将建步行街的临街门面房的地基平面图。每一个几十平米的方格代表一间店铺,格格相连,自西而来,往东而去,似一条放大的铁路横亘在幸福小区大门外,将其与世隔绝。在可以想见的未来,当一排房屋从这无形的铁轨上竖立起来,幸福小区的居民将不得不沿着这排房屋的后墙去寻找他们的出路。如果他们想要进入步行街,那他们必须要顺着墙根走上几里路,在这排房屋的尽头找到步行街的入口才行。途中须得小心谨慎,猫住腰,时刻警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天而降的各种杂物,像家常垃圾、洗脚水、烟头、口痰、花盆,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有时甚至是家电、小猫、小狗、小孩。同时还得留心,有些餐饮店的排烟管会从墙壁伸出来,喷出滚烫的油烟;还有屋后成排的空调外机会毫无保留地喷出他们的似火热情。
开发商竟然没给幸福小区的居民预留通道!一条直达步行街的通道!
消息一经传开,整个幸福小区群情激愤,居民群里骂声四起,昼夜不绝于耳。他们被开发商这种有意无意的漠视和无视彻底激怒了。小区业主委员会隔三差五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后经打听得知步行街的开发商也是宇宙地产时,幸福小区的居民们出离愤怒了,他们直接冲到那片空地上,将那些白石灰画好的线格踢踏得面目全非,一塌糊涂。以此发泄心里的新仇旧恨。
隔天早上,当施工队的工人们、各种器材、车辆浩浩荡荡开进这片空地时,他们惊奇地发现先前画好的基线图已经荡然无存了。而且幸福小区的居民们也浩浩荡荡地进场了,他们络绎不绝地来了,形成黑压压的一片,将施工队围在中间,怒目而视,步步紧逼。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愤怒,工人们先是感到莫名其妙,随即惊慌起来,手忙脚乱地给头头们打电话报告情况,然后又改成视频电话汇报现场。双方一直僵持到中午,期间来了几辆小车,远远的停了一会便开走了。终于施工队撤走了。
通过街道居委会组织,小区业主委员会和开发商宇宙地产进行了首轮谈判,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最终不欢而散。
没过多久,更大规模的施工队来了。他们拆除了售楼处,并试图在幸福小区和那空地之间强建一道护栏,以阻止幸福小区的居民进入工地。但他们的企图很快落空了,小区的居民在关系到自己切身利益的地方表现出了空前的团结,甚至不惜在小的可控的摩擦中冒受伤的危险。街道派出所的民警们一接警便快速出动,及时赶到了剑拔弩张的现场,阻止了一场很可能会出现的大规模冲突。被强行隔开的两拨人还在业已安全的氛围里相互谩骂,意犹未尽。
无奈之下,小区业主委员会和宇宙地产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谈判。幸福小区的要求其实简单又合理,他们希望在另一方向马路一侧重建一新的小区大门和车库门,同时保留现有大门,并跟步行街相通,方便居民进出步行街。
宇宙地产起先不同意,觉得造价太高,曾一度强硬拒绝,甚至威胁要强行施工。双方一度陷入僵局,一拖就是半年。期间有人将此事始末发至网上,引发热议,一时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有关部门迅速介入,对宇宙地产进行了批评教育。很快宇宙地产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不但在媒体上公开向幸福小区的业主们道歉,而且答应给幸福小区重开大门,将改造一间商铺为通道,供幸福小区的居民们进出步行街。甚至表示欢迎幸福小区的居民们购买商铺,并承诺会给予一定程度的优惠。
幸福小区终于胜利了!在经历了愤怒、伤心、失望,甚至一度绝望后,他们终于迎来了最终的胜利。他们奔走相告,欢声雷动,第一次体验到了幸福的滋味,尽管只是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然后,每天,幸福小区的居民们便会站在小区门口,以一种胜利者居高临下的姿态地看着眼前那空地上工地的日新月异,憧憬着不久将来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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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小区的居民们在各种钢管和竹板搭建的通道里担惊受怕地通行了两年,小区的新大门终于建成通行了,于是他们又多了一个绕道而行的出行选择。又过了三年,步行街终于完工并开街了。幸福小区的居民们可以自原大门出来,下一个坡道,穿过专为他们预留的巷道,进入步行街。
在步行街的开街仪式上,各方领导分别上台致辞。其中有一位领导在讲话中提到了幸福小区的居民们,说步行街的施工给幸福小区的居民们造成了极大的不便,感谢他们的理解和支持。那占了台下观众一大半的幸福小区的居民们听到这话,无不感觉心里热乎乎的,那五年来心里的忿忿不平在这一瞬间便被熨得平顺了。多么淳朴善良的人民啊!
最初,步行街的人流量少得可怜,绝大多数是打此经过的幸福小区的居民,剩下的就是在步行街里玩耍的小孩子和照看他们的家长。
整条街人气最旺的地方就是那为幸福小区居民进出而留的巷道了。大部分幸福小区的居民都选择从这巷道进出,他们都不愿从那新大门绕道。孩子们更是把那巷道当成了游乐场,他们把那半截下坡道当成了滑梯,他们从那坡上冲下来,经过巷道,自巷口冲出来,一直冲到街对面才停下来。然后跑回去重来,一次又一次,从早到晚。他们有的光着脚丫从巷口冲出来了,有的踩着旱冰鞋从巷口冲出来了,有的踏着滑板冲出来了,有的开着电动小汽车、电动小摩托车冲出来了。有人骑着自行车冲出来了,有人骑着摩托车冲出来了。有各种无人电动玩具车冲出来了,有无人电动飞机冲出来了......
起初,临近那巷口时,我总是紧走几步,牵住前面儿子不情愿的小手,将他护到身侧,以免被巷子里随时可能会冲出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撞到。
据我所知,步行街开街后三年里,巷口那里的相撞事件已致两人死亡,五十多人不同程度受伤。死亡两人,一两岁小孩被一成年人骑摩托车从巷口冲出撞飞,当场殒命;一老太被一滑板少年从巷口冲出撞倒,致颅脑出血,在医院抢救无效死亡。五十多人中有七人不同部位不同程度骨折,其他有头破血流的,有青紫肿痛的,不一而足。那巷口为此摆过尸体,设过灵堂,打过架,扯过皮。街道派出所也曾多次出警平息事态,化解矛盾。步行街为此共计赔付三百余万元。
后来便开始有人说那巷不吉利,找瞎子破解说是装上门栏,此弊定除。可惜铁门栏装上后没过多久,又有小孩撞到铁栏上碎了门牙,于是又是一通扯皮官司。由此看来,那铁门栏也是个没用的东西,所以后来某一天铁门栏凭空消失了也没人特别在意,或许大家早在心里盼着那没用的东西早日消失也不一定,毕竟有了它进出可不那么方便了。
有一段时间,那巷口外面的地面上涂上了鲜艳的颜料,写着:内有人车出入,行人请注意避让!可因为字太多,实际上并没有起到警示的作用,因为当你看完那些字,该撞上的已经撞上了。
为巷口撞人这事,步行街的负责人已经被撤换了三届。
一日,于酒桌上新认识一朋友,便是那步行街第四任负责人。一看就是女强人,愁眉不展,向我讨一解决之道。我因上幼儿园的小孩经常要从那巷口经过,深受其扰,也算得上受害人,便随口说道:须得有一个什么物件,能吸引人的注意力,让巷内冲出来的人减速或是停止;同时让外面步行街上过往的人也注意到,便可解决问题了。临走时见她还在那里冥思苦想,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东西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呢?隔天她来电话问要不在巷口弄一显示屏,不间断播放动画片?我问她显示屏准备用什么材质的,经撞不?她一脸愕然,问:小孩子会撞显示屏?我说会呀,他们拿着什么就会用什么去砸,玩具、金属、石头,什么都有可能。她说那用钢化玻璃罩着,我问她小孩撞着玻璃不会受伤吗?
又隔一天,她来电话说实在想不出什么,问我有什么主意?要不你们给那巷子起个名字,然后在巷口立个巷标,巷标要独特点,一定要吸引人。我试着给她出主意,又反复提醒她不一定能行。
两周后,她又来电话说请我吃饭,酒间唉声叹气,向我大吐苦水,说那立巷标的事各方都认可,只是那巷子的名字,无法确定。步行街商户和幸福小区居民们的意思要叫发财巷,说是通俗易懂、朗朗上口,还吉利。街道办和各部门领导的意思最好叫青云巷,比发财巷听着高雅,还暗含平步青云之意。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她在中间多次协调未果,直接请示市里领导,领导让她自己想办法解决,但要让双方都满意才行。还说这是考验她能力的时候。
“其实也简单,”我打趣道:“一要发财,一要升官,不如就叫升官发财巷算了。”
她急了,很认真,“那怎么行,太难听了,再说字也太多了。”
“那就简化下,叫官财(棺材)巷得了。”我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她欺身过来捶我,携一阵香风,娇俏可人。我有些不胜酒力,微醺,力乏身酥。
恍惚间灵光一闪,想起麻将牌里的“發”来,说与她听,那發牌喊作“发财”,并不仅只发财之意,也有仕途发达的意思,可谓二者兼得。她想了一会,似乎很满意。临走时回眸一笑,眼里主要是佩服我,其他的意思很不具体,有些意味深长,模棱两可,我没读懂。
一月后,那巷口便立了一大大的巷标,起名“發巷”。正是一麻将牌里的“發”,白底绿字。不高,小孩子们从那巷里出来,便会扑到这發巷标上停下来。
后来我因故匆匆离开了这城市。若干年后,在另一个城市的一家咖啡馆里偶遇了她,她似乎对我当年的不辞而别仍然耿耿于怀,用一种莫名的不开心向我讲述起后来發巷的辉煌。她说我走之后的一年里,發巷处未再出现人员冲撞受伤事件。但發巷却莫名其妙地火爆起来,变得家喻户晓,然后竟成了一处城市地标。
“發巷口真的再没出现人员冲撞受伤事件?”我觉得不可思议,便问她。
“是啊。再没人受伤了。”她终于笑了。
“我不信。”我是真的不相信。
“我也不信!”她笑得很是得意,“所以我后来给幸福小区的居民们在發巷里那坡道处修了一部电梯,直达二楼商场。然后把巷道从里面封闭了。就太平了。现在都好了,發巷出名了,步行街人也多了,生意也好了,大家都发财了,幸福小区也幸福了!”
“哦,难怪这几年都没听说有什么问题,你真聪明,厉害!”我由衷地夸赞她。
“你还关注着發巷吗?”她不自然地红了脸,却一直盯着我问。
“是啊,一直关注着呢。现在我准备回去了,和朋友在步行街投资了一家商铺。”
“早该回来了,一个大男人带个孩子,多不容易。”
“你怎么知道的?”我被人戳到痛处,鼻子开始有点发酸。
“你前妻告诉我的,在幸福小区我们是邻居。”
“她怎么样?”
“谁?”
“我前妻呀。”
“挺好的,去年才又结婚了,感情挺好的!”
“哦。”
“你要回来,我就把房卖了,换个地方再买一套。”她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意思?”我吓了一跳,感觉到某种郑重其事的暧昧。
“你什么意思?”她欺身过来捶我,红着脸,娇俏可人,有熟悉的幽香扑面而来,很具体。
我不胜酒力,在一家咖啡馆里,微醺,力乏身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