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杂记

       2020年的暑假我搬家了。新家很棒：面积大、视野好、配置新，楼下绿树成荫，西边的山脉与东南面的高楼大厦仿佛能越过窗户来与我作伴。新气象固然令人欣喜，但我心里还是有一丝不舍。旧家的方方面面忽然又涌上我的脑际，久久萦绕。那间房、那个小区、那座校园、那片广场、都在回忆里闪闪发光。

       现在再回去看我们家的旧房子，里面的家具几乎都被搬空，成了一间准毛坯房，空荡荡的，看不出不久前这里还挤满了一家三口的各种零碎。它的样子，不禁让我想起了从前。

       第一次和它相见时，我还在上幼儿园。当时小小的我被爸爸妈妈领着，爬上老旧楼房“阴森森”的楼梯，进到一个灰扑扑的毛坯房里。走到里面，狭小的空间和冷硬的水泥墙让我一阵憋屈，昏头昏脑地最后又被领了出来。当时的我对未来没有什么感觉，不知道一片生活之花正在含苞待放。

       当它被装修好后，我们就搬了进来。逐渐地，生活气息开始充盈，这个小房子也不再那么憋屈了。更何况楼下不远就是一所小学，上下学人声鼎沸。我在幼儿园快毕业时，总是喜欢倚在窗户边看着听着哥哥姐姐们上操。那会儿时间过得真慢，我隔着玻璃眼馋地目睹着热热闹闹的小学生活，耳听着每天下午整齐的放学口号，却总也等不到自己上阵。我对小学的美好想象囊括了新奇的知识、亮眼的“装备”和大孩子们多彩的生活。

       走下被墙上密密麻麻小广告包围的楼梯，迈出四五十岁的红砖楼，踩着小区里的柏油路，穿过略有些暗淡的校门，踏上被两栋老居民楼夹着的一片红色橡胶地，我也加入了上学的行列。在学校里，功课比我想象的要重，纪律比我想象的要严，大多数时间我都有些难受，甚至和家长提出要离校自学。不过我记得最清楚的不是这些，而是其他更值得玩味的事。

       在小学的我看来，校园就是一个神秘新世界，从低年级楼到高年级楼就像跨省旅行，地下室就像神秘组织的藏身掩体，高高在上的教学楼顶层仿佛天宫；每次发现校园的新部分，都让我惊喜。午休时离校的学生，会在下午校园开放前堆在门口，在开门那一瞬间学田径运动员冲进学校。放学时大家要很有仪式感地排成两队，踏准节拍喊着“老师再见，同学再见，注意安全”走出校门，穿过校门口由家长学生组成的人群，沿着路在老楼房之间穿梭寻找解散地点。校门附近的两个小卖部生意兴旺，什么超市、购物中心在我们眼里都要靠边站；虽然它们看上去都像违建板房，但这不妨碍大家在货架间拥挤穿梭，用如粥般密集的人流驱动小商品经济发展；那儿不但卖吃喝和各色文具，还有书本杂志甚至悠悠球和陀螺玩具 - 校内时兴什么，店家就能进什么。“小饭桌”和“托管班”在小区里星罗棋布，各成一个小江湖，不同小饭桌的人依那里的规定和物质条件，有不同的生活规律、娱乐方式甚至朋友圈。

       小孩儿聚集的地方不一定就在学校附近。从我家下楼出楼门往另一个方向拐，直走，穿过一段绿树成荫的路，再从一系列平房和矮楼之间走过，从我所住的老小区门口走出，不远就是一片广场。小时候，在太阳落山、灯火亮起的时候，我常到那里去玩。夜空下，小孩、家长占满了广场的各个角落，各行其道地进行着游戏。有人沿着广场中大雕塑上的凹槽向上“攀登”，有人刷刷地沿自己脑中的路线轮滑，有人依靠一个个健身器材或拉或爬，有好些大孩子则以现成的铁丝网、几棵树为门踢起足球。在这片石头和水泥的地面上，人声嘁嘁喳喳此起彼伏，好像生机勃勃的草丛在晚上传来虫鸣，直到夜深大家尽兴后方散。现在我再去那里重游时仍然能看到不少小孩，可是那里面目已有小改，我也长大到没法再进行那些游戏的年龄了，儿时的畅快最后还是堵在了心里。

       回家的路上也有不少我现在还能回忆起的场景。从广场原路返回的话，在一片平房里从前藏着一个菜市场。它建在一个大厅之中，靠墙的一侧开着形形色色的档口，卖面食熟肉之类；菜像超市里那样陈列在厅内，供居民自行选购；在大厅和外面的路之间有几个小房间联通，每个房间都是一个小店 - 大都是水果摊。晚上的菜市场里里外外灯光暗黄，人不多不少，常有说话声和塑料袋的嗤嗤声，莫名地让我感到它比热闹明亮的大超市更有现实生活气息。每个夏天我家总在那里买瓜，总体来说，甜得很！不过岁月如梭，这个地方在我上初中时被改造了，现在大家买菜都等流动菜车来社区到小广场摆地摊，菜市场旧址现在建成了新鲜美观的社区活动中心。

       到了单元门口，还有一道关卡。我小时候翻看讲宇宙的书，被里面的外星人想象图及各种奇闻吓得够呛。那本书我在数年内没怎么敢再碰。而对外星人和黑暗的恐惧就此种下。夜晚的楼道静谧、封闭、暗淡，我一旦处在其中就要浑身战栗、疑神疑鬼，感觉里面藏着不可名状的东西。大多数情况下，我都有家长陪同，可就有那么一次，爸爸有事，让我一人爬上五楼回家找妈妈。许久之后，我在胆量几乎透支的情况下总算摸到了家门口敲开了它。除了楼道，在家里也是一样。我刷牙时无法忍受通过镜子看到身后的黑暗，为了让想象出来的怪物无所遁形，我一定要把视野所及的房间灯都打开。奇妙的是，随着我身高和力量的成长，能伤到吓到我的东西减少了，这些问题就解决了。

       搬家进行得真快，前一晚我还睡在旧家里，第二天我已经在新居安顿下来。听说旧房子马上就要被卖给其他人家，我是有些惆怅的。我知道生活永远要向前发展，旧时的体验会随着成长渐渐作废，可是我没想到我和过往切断得如此干脆。我所乐意做的就是拔出一段时间，安安稳稳地在时间长河里回溯，下游的水新鲜得有些冰凉，而上游的水被我亲自暖过，从那里我可以汲取往日的活力和趣味，使我的心永远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