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朝圣
四更的梆子刚刚敲起,宰相蔡京已经下床。两个侍女准备好了洗漱物件,一个端着一盆温水冲他跪下,一个捧着托盘,盘中折叠着雪白的毛巾,搁着青盐刷牙子。蔡京就着铜盆洗漱完,又有侍女上前为他披上朱色朝服,系好锤揲鎏金的大带,再将白罗制的方心曲领挪于胸前。蔡京对着案上的铜镜自我打量。岁月不饶人,他老花的眼睛已看不清楚七十多岁的面容,唯有询问侍女们,进贤冠戴得可是端正、玉佩锦绶可有遗漏?一切就绪,蔡京拿起了牙笏,进入了竹丝软轿。
今天是宣和六年六月六,蔡京再次回到京都参与早朝。回顾从仕之路,从开封知府升任到龙图阁待制、翰林学士承旨、户部尚书,崇宁元年又升任为当朝首辅。整整十七年来,权势显赫无人能及,堪称大宋开国以来最蒙皇恩的大臣。念及此,蔡京捏起了颔下花白的山羊胡,内心感慨:宋徽宗初登大位之时,尚注意重用贤良,唯才是举。亦有壮志雄心,讨伐吐蕃,攻打西夏,更有意收回被辽国占据的燕云十六州。然而他堂堂天子,富有四海,却是喜怒极易形于色,时而优柔寡断,时而刚愎自用。历代帝王,都要明了自己的威严除了来自龙椅玉玺所带来的震慑,亦需要让臣子摸不透自己的庙谟之深,躬虑之远。宋徽宗后来愈发听不懂逆耳直谏。真宗驾崩之前给他留下的一干老臣,多因直谏不讳而遭贬官流放。包括蔡京自己,与宋徽宗不合而被贬相四次。虽又复位,也是源于他离开之后,庙堂群龙无首、一盘散沙。无论是面对西北边疆的连绵烽火,还是镇压民间流寇的叛乱,宋徽宗处处举棋不定,均需要千里传书给蔡京,让他帮忙做出决策。
念及此,蔡京唇角泛起一抹冷笑,抬起手掀开了轿帘。东京城分为宫城、里城和外城三重。从外城南薰门经里城朱雀门,再经宣德门,可至宫城。所有官员上早朝,都需行于御街。暑天天色亮得早,虽然尚是晨曦之色,御街已有早市开业。时不时传来叫卖声:“灌汤包子——油茶哩——”;“炊饼胡饼胡辣汤——”……
不多一会儿,轿子到了东华门。按照体制,除了皇帝与皇后,任何人不得在宫城里骑马坐轿。宋徽宗考虑到蔡京的年迈,特许他乘坐四人官轿至大殿前。蔡京的目光一路流连在紫红城墙碧琉璃瓦上,忽然看到前方约百步处有一顶八抬大轿。从轿子到轿夫均越过了自己的排场。蔡京问随从此乃何人。随从瞅了几眼,忙回复道:“大人,那是从温州来的林灵素道长……"
蔡京皱眉问道:“他一个道士,有什么资格在早朝时分进皇宫?”
“回大人”,随从说道:“据说林道长能掐会算,能上知天宫,中识人间,下知地府,一出手就是能把阴魂恶鬼劈现形的掌心雷。现在在御前红着呢……”
随从话未说完,蔡京摆手阻止。他听到了一系列由钟声、鼓声、磐声、木鱼声、云板声、法铃声组成的合奏。蔡京走出轿子,眼前的紫宸殿前列了两队道士,嘴里嗡嗡嗡地念经。殿前的白玉雕龙台阶处设了一个大香案,摆着牌位、香炉和时新瓜果。四周是一层层的灵幡幔帐,文武百官纷纷跪着,一个个低头闭目,双手合十。百官前方有一个背影,身着紫纱罗道服,脑后悬着雷阳巾,正在一手抡拂尘,一手摇法器势在作法。袅袅香烟笼罩下,那身影看来既神秘又诡魅,既熟悉又陌生。蔡京眯着眼睛步上前,那个道士正好转过身,四目相对,蔡京大吃一惊。这道士竟是当今圣上,他忙要跪下行叩拜大礼,却被宋徽宗伸手扶住:“蔡相古稀高龄,免礼免礼,几年未见,别来安好?”
“启禀官家,老臣一刻也不敢忘记天恩厚泽,遵照圣谕在西湖林泉畔惜福养身。奈何上了年纪,这把老骨头到底是不中用了。”蔡京指了指自己鬓边的白发,悠悠叹了口气。
宋徽宗笑道:“朕看蔡相耳不聋背不驼,神思敏捷一如往昔。此番回京助朕理朝,定能平定山东河北贼寇之乱。”宋徽宗所说的“贼寇之乱”乃是一个叫宋江的江湖悍夫,纠集三十六个随从在山东梁山泊安营扎寨,举旗造反。他们每每占据一个州县就虐杀官员,开仓放粮,吸引得饥民们纷纷落草为寇,势力越来越大。宋徽宗一度命令东西路提刑督兵捕杀,不料宋江颇通兵法,屡屡以少胜多,反将朝廷的军队打得溃败。今年,宋江那不过万余人的兵丁直入河北,三个月的时间,竟然攻陷了两个城池。宋徽宗为此大是头疼,恨恨心道除了蔡京,满朝大员全是庸才。他此刻满面欢颜,询问蔡京:“如今宋寇作祟,蔡相可有善策?”
蔡京默然片刻,不答宋徽宗的问题,缓缓回道:“老臣记得官家拜天祝祷,素来常朝冠服合乎礼法。如今一身道服,只怕有损龙仪圣威。微臣斗胆请求官家先令黄冠缁徒退去为好。”
宋徽宗摆摆手道:“蔡相,你有所不知。这位林灵素道长是位奇人。朕常日里茶饭不思,心头不时悸痛。亏他来到大内,朕的身体才日日渐好,四肢百骸无不舒泰啊!当下河朔局势很乱,朕正需要林道长的神力相助,早日将匪类剿灭。”
蔡京翻翻眼皮,面前那个一身青布长衫的道人,三十许岁的年纪,身材修长却是精瘦,脸上的颧骨高高耸起,肤色青白,唇上也鲜见血色。只有一对眸子精光烁烁。四目交投,蔡京感受到了一阵寒意直逼皮肉。他咳嗽了两声,淡然笑道:“官家,太祖皇帝在时就训示过:天设儒释道三家,要以儒家为正统。儒学若五谷为立业之本,释道如药石辅佐治道。官家食五谷杂粮,怎能没有病厄之苦。何况草野黄冠多游离于空色虚实之境,官家还要莫忘孔子之言,远离语‘怪力乱神’一类人的好。”
这番话一出口,在场者除宋徽宗外均倒吸了一口冷气。人人均知蔡京在皇帝面前,素来是察言观色惯了的,言语极其圆通柔和,即使有绵里藏针的情况,也是在军国大事不容妥协的方面。他今天张口即对林灵素毫不客气,更对皇帝直谏得不转半分弯,实是从未有过的反常之举。
宋徽宗面色一窘,还未言语。林灵素反而走上前去,对着蔡京拱手作了个揖:“贫道早就听闻蔡相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才学乃我大宋朝占鳌头者。岂不知我《道藏》三十六部,共有一百八十六万六千七百八十卷。万道通幽,怎会只拘一格?我道家祖师爷李耳亦留下‘治大国若烹小鲜’之道,诠释过江海能为百谷王者,正是因为它的以其不争有容乃大。蔡相怎能单单高推儒家学术,忘记圣哲之言呢?”
林灵素口齿伶俐,侃侃而谈,引经据典,倒是令在场众人出乎意料。蔡京却瞥了一眼林灵素,继续语带鄙夷:“林道长说得头头是道,可在老臣听来,不过是巧言令色。老臣入京一路,尽见各处僧庙被强改为道观。所见佛像均换成了太上老君。和尚被迫穿道服,尼姑被迫蓄长发。此番不予释家生路可是你老子之言,庄子所教?敢问道长,这见诸于哪本典籍,是《南华经》还是《太上感应篇》?”
林灵素一时语塞,宋徽宗忙打哈哈:“蔡相有所不知,废佛教而兴道教乃朕旨意。此事说来话长。今日早朝罢免,以庆‘天贶佳节’。老亲家快快随朕前去一个神仙也住不起的地方,朕要让你开开眼界。”
蔡京心下清楚,宋徽宗说的“神仙也住不起的地方”乃是艮岳,一座美轮美奂,极尽奢华的皇家苑囿。由皇帝亲自参与设计,自政和七年就开始修建,谨照五行八卦选址布局。艮岳位于道家八卦的艮方位,周围广袤十余里,堆土垒石成山达九十步,集天下的阆苑仙葩荟萃一地,拥两川、三峡、云梦之秀色点缀其间。为了保证这座人间胜境顺利落成,宋徽宗特别增设了一个机构叫应奉局,专事在江浙一带搜罗奇花异木,嶙峋美石。蔡京未下野前还负责过这个项目,他听闻过太湖湖底的石头最适合堆组成假山石林,便命属下前去落实,又要求当地百姓纷纷下湖挖掘,为此淹死者不计其数。此外,无论深宅大院还是草门棚户,只要有一石一木入了纲籍,主人必须无偿贡献,装入贡船经水运送到东京——美其名曰为“花石纲”。但是“花石纲”进京需走运河,有些高达数丈的木石,需要毁桥拆城才能运达东京。导致两浙百姓深受其害,江南、湖南、福建、四川与两广受了连累。蔡京回忆起来,心口隐隐作痛。当年若没有出这个馊主意,方十三也不会起义造反还掘了自家的祖坟。他摇了摇头,望着面前巍峨壮观的“万岁山”,果然是龙楼凤阙,巧夺天工。游廊甬路依山势建成,步步通幽。粉垣黛瓦绿竹处,凤尾森森。幽谷清泉沁芳畔,妙不可言。汉白玉阶梯两列尽是云树林麓,奇石罗列玲珑百态。目光触及的佳叶薜荔,异草仙藤,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有许多不知其名与出处。
游完主峰,蔡京随着宋徽宗来到了一处宫室。艳光夺人的茂德帝姬与她的生母王贵妃对坐说笑,她一见他们过来立刻上前行礼:“福金给父皇与家翁请安。”
宋徽宗摆摆手,满面喜气:“六月六是回门日,民间百姓尚且不拘俗礼,我儿也去免了这一身的朝服重饰吧。”
蔡京闻言,打量了一眼他的儿媳。大热的天气,茂德帝姬还穿着一整套的真红金线大袖长衣、素白镶珠翠八福曳地裙。头上的角冠花钗八树,明珠水晶红宝石缀成流苏洒下来,衬得她明艳不可方物,仪态婉媚不失高贵。果然是皇室第一美人。也是他蔡家在人前最值得称道的资本。
蔡京心里颇为得意。自元佑党争以来,宋徽宗时而打压旧党,时而重用新臣。蔡京极力让宋徽宗惩办元佑党派,一再黥逐三百多党人于京师之外,而重用自己门下党羽。蔡家的儿子个个身居高位。如蔡攸、蔡倏、蔡袺皆官至大学士。蔡家在朝中的地位无与伦比。尤其当宋徽宗将四女儿茂德帝姬嫁给蔡鞗,蔡京已经成为了皇亲国戚。他可以替宋徽宗草拟诏书,称为御笔;也可以与宋徽宗君臣共席,酒醉同榻。三年前,山东以宋江为首的梁山贼寇一度在江浙作祟,也是蔡京出了“招安”的主意,让宋徽宗许以高官厚禄,招编他们为朝廷军马,由童贯统领着去征战方腊。此番“一石二鸟”之计缓解了局势,也让蔡京与童贯再次结盟。童贯出征前信誓旦旦,要帮蔡京报了“掘坟”之仇,蔡京也奏请宋徽宗严禁方腊组织的明教。
方腊虽俘被斩首示众,明教余孽仍盛。宋徽宗一怒颁下圣旨,不但取缔明教,也开始贬斥佛教。蔡京不相信鬼神之说,也觉得宋徽宗此举不是在为渊驱鱼,更易引来民怨,只是如何扭转宋徽宗这种偏激思路,他尚无法子,于是恭恭敬敬落了座,老眼一掀,打量着眼前的宴席。
香酥鸭,葱泼兔,群仙炙,雪霞羹,红焖羊肉,锦鸡鼋鱼,太平毕罗,清蒸鳜鱼,润熬獐肉炙,五味杏酪鹅,清蒸黄雀鲊,蜜浮酥捺花,五珍鸳鸯炸肚,六月黄蟹酿香橙,紫驼峰双下角子,豆豉蒸熊糯米饭,酒煎羊二牲醋脑子,泡螺荔枝白腰子,红丝金齑水晶脍,玉笋木耳炒蘑菇,火腿绣球鸽子蛋,糖醋软熘黄河大鲤鱼……包括羹汤八海碗,扣碗十大碟,包括环饼、油饼、枣塔、时新果子等看盘,被宫女们穿梭不息地端上来,均是恍若未动的撤下去。
宋徽宗吃惯山珍海味,仅拣着清淡菜式略进一些。蔡京是无肉不欢的脾胃,对着满大桌的佳肴却是兴致阑珊。他的牙口一年不如一年,若非甜烂之物入口,难以刺激一把味蕾。他尽量配合着宋徽宗的兴致,饮了七八杯的蔷薇露。前来作陪的除了茂德帝姬赵福金,还有郓王赵楷与柔福帝姬赵萱萱。
蔡京眼见得赵楷已有二十出头,生得剑眉入鬓、星目生辉,他头顶是累丝嵌宝簪冠,额前勒着二龙抢夜明珠金约,身上是雨过天青四盘雕绫箭袖,腰束着五色如意长穗子官绦。融融白日下,赵楷面若冠玉丰神俊秀,英姿翩然犹如玉树。他与赵福金均为皇子皇女里容貌最为出挑。而一旁倚案支颐的柔福帝姬,相比之下就有些逊色了。
许是年岁尚小,她的圆脸杏眼,充满稚气。额发轻软,覆盖在眉间成了一弯月牙。头上的桃心髻松松挽就,鬓边缀了些珍珠璎珞。她的位置刚好背对窗口,窗外的艳阳洒进来,她浑身仿佛笼在一抹朝霞般的光晕里。其实是她穿了一袭樱紫镶粉的软烟罗宫装,在臂上挽了丈许长的茶花白丝绡,用金粟双跳脱固住。倒是清新俏丽,有几分豆蔻柔桡之美。此时此刻,她的注意力似乎全凝集在席前伎人们表演的《柘枝舞》,以至于王贵妃提醒她吃饭都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