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旧年》
作者:沈清
景和二十二年。
未央主君命我下嫁裴司马裴将军,裴垣。
海棠花极盛灼灼生辉,站在树下的傅淮一身黑袍,衬的威严矜贵。
“你当真喜欢他吗?”
“我要嫁给他。”这是气话,却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当真决定了吗?”
“决定了。”我想此生不得一处,至少还能这般相望。
1
海棠树下的落叶缤纷。我忆起与傅淮的旧年。
大雨滂沱,黑云低压压的落在秦府的重檐上,厚重的红门,隔绝着一身素袍的少年郎,正跪在台阶下。
来往人指指点点,他神情坚毅,始终没有挪动半分,声音清脆,口中念念有词。
“学生并未涉及抄袭,也并未与官员私相授受,还请老师给个说法!”
我那时正去寺门祈福,回来时遇着雨,正要自红门里过,便瞧见了跪在门前的人。
彼时他如蝼蚁般,跪移着,拉着我的衣摆。
自红裙外望去,能瞧见他的背脊笔直,身上的薄衣笼着细瘦的骨头分明,面色是书生特有的白皙,眼中带了几分祈求。
“想必姑娘就是秦府嫡女,在下想见令严一面。”世上的人多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人。
“此事若无定论,我必要上告御状,讨个说法。”他说的不卑不亢。
我食指微敲手心里油纸伞的伞骨,配合着伞上落下的雨声。
“你威胁我?”
他低头依手,模样坚定又诚恳,让我觉着熟悉。
“不敢。”
倘若此事捅去朝堂,无论事由大小,以秦府的权势,都会被人小题大做。
周遭聚了不少人,我犹豫的片刻间,他起身语气微沉。
“这天下,总有公道之处,我原以为,老师会有不同……”
他起身时气宇轩昂,那双深邃的眼睛写满坚定,我略略瞧了他一眼,还是觉得莫名熟悉。
身旁的丫鬟跟了上来,没我之令,他们向来不会多话多问。
“走吧。”
我往前几步,忽着狂风大作,手中的油纸伞被掀走了,“啪嗒”一声坠在了地上。惊惶间,初秋微凉的冷雨从树上斜斜飞来伴着落叶,他走至我身旁,挡住了那道狂风。
青黄的枯叶卷落在他的肩上,薄唇微凉,眉平舒卷,风雨斜簌自面前掠过。沉默的须臾里,我心中翻涌,侧身后尽数压下,轻道。
“走吧!”这句话是我同他说的。
2
初始我只是觉得,这世间自命不凡的人多了去了。他坚信自已的文采,坚信自已定能高中,可结果并未如意,傅淮觉着不公,便闹进了秦府。
秦文是我的父亲,也是当朝首辅,掌握评判笔试结果。
他一定咬口,笔试有人舞弊,我深知我爹爹我个正直的清官,断然不会有失公允。
他日日跪在我父亲的院子前,讨要说法。
父亲念着师生的情谊,也并未赶他走。
一开始他还不肯吃饭,我瞧不下去了,每次丢一点放在他身旁,他也还是不吃。
我有些恼,叫身旁的丫鬟告诉他。
“若是不吃就死远点,省的让秦府担了名声,苛刻了学生。”
他开始吃饭了,一跪就跪了半个月,父亲终是熬不住了。
我那日去请安,自门外恰好听见他们二人说话。
“还请老师明言。”
“你句句暗讽,旁人打压傅家。甚至惋惜家父之死,你可知你父亲是因为直言陛下之错,朝臣见其权大,力推发配致死。我若不做做样子,如何能令圣上安心?”
他依旧不依不饶。
“可事实本就是如此。我定要所有人还我父亲,还傅家一个公道。”
那时候我才知道他是傅家独子傅淮,想不到六年不见他还是如此执拗。
“圣上是天,圣上不能错,你此后的科举均无机会参加了。”
跪在地下的少年,背影顿时沉了下去。
“怎么会呢?老师都说过,我的文章整座东京城,都未必能寻到第二人。”
“并非笔试不行,而是圣上断定你与你父亲毫无两样,做个平凡人未尝不可……”
“老师!”他轻唤,声音里充满不甘。
父亲转身时,背影苍老疲倦,他挥了挥手,身子微沉了沉。
“回去吧!”
他握紧了拳头。
“终有一日,我要光明正大的站在朝堂之上!要他们给我个说法!”
父亲无奈的摇头。
“荣华富贵皆有,你还要去?”
“是!”
“那日后,你便再不是我的学生!”父亲声音严厉。
他背影颤动,重重拜了下去,再拜,复拜。
“是学生辜负老师……”
3
单薄的少年早已无家可归,暂住在了秦府,成日里躲在屋子也不见人。
门前的落叶被迭起的秋风,追逐着往前走。我推开了那道门,见他蜷缩在角落里。
光照下去,落在傅淮的脸上,清秀的容颜此刻疲惫凌乱。
“你早就知道我了。”我轻声道。
“嗯!”他埋着头,低低的回应。
“还装作不认识。”
“嗯。”他还是低着头。
“小时候,你说会一直陪我长大,会一直陪我读书,都不做数了吗?”我的印象里,傅淮是顶顶温柔的男子。
“我不喜欢你现在这样,男子汉大丈夫,本就应能屈能伸,实在不行就去参军!”
他抬起头眼中仿佛又燃起了些许光亮。
这也是后来我曾后悔说的一句话。
他开始日日练武。
我喜欢坐在凉亭看着他的身影,渐渐矫若惊龙的身法,偶尔也会同他一起练剑。秋风里落叶惊鸿,落在他的白衣上,他的目光惊艳明媚,如同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想我或许是动心了,他是傅家的哥哥,我们只六年未见而已。
少时不知事,还抠泥巴砸过他。他只是笑,温润和煦。
那时的他长的白净,性子稳重,喜欢安静的看书,模样俊秀,气质清隽。
我喜欢看他安静的样子,夫子让我写字,我却念起他的模样,歪歪扭扭的画在了纸上。
可如今他不会笑了,眉头之上,只有无尽的思绪,为父亲平反,已经是他毕生的执念,包括那一日,说同我提亲……
傅淮不会不知道父亲不同意,也许是想找理由留下来。父亲果然坚决不同意,秦家就我一个女儿,他自舍不得我受苦。也不必要说我愿意或不愿意,耽了他的前程。
那日阶前细雨微凉,我狠了狠心,将这两年的一切压下。
“你走吧!”
“你也厌我?”他眼中的悲恸来如急雨,我微微看向他。
“男子必先治国,再齐家。”我重重关上了门,傅淮那样有尊严的人,定会离去。
后来的两年里,我想念的紧,就一直回想那两年发生的事,这样,就会,也许就会好些了吧。
有夏夜里他给我捉萤火虫的浪漫,有秋日里他排长队为我去买糕点的执着。冬日里暖炉上,置着他做好的羊肉炙。春日里一起去草地跑马,放风筝。
他并不多出去,而回回我都这般清晰。
我怕我记不住了,便会写在纸上,又过了一年,书案上的薄纸早已堆积成山。
4
临近年关,皇后的寿宴上,邀请了官门女眷,我不得不去。
风言风语落进我耳中,据说皇帝最宠的昭和公主,近日收了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宠。
如何如何,大多所言的是男宠自不量力,据说还守身如玉。
也说昭和喜怒无常,有时欢喜他,有时大街上公然羞辱男宠。
不过一个男宠而已,却听穆王府里的小郡主说。
“我是听旁人说的,是在城外的乱葬岗上捡回来的。
口中还念念有词“阿苒”?”
本也是坐在一旁无聊,听到这句我确是坐不住了。
“昭仁公主在何处?”一向鲜少说话的我出口问。
众女眷诧异的望着我,缓缓开口。
“这会儿子估计去给太后请安了。”
日光浅薄,我往极深的后宫里走去。
自红门外,天光石板惨白,迎面遇见了一众人。
傅淮站在一身橙色宫装的女子身后,即便,即便他留了一缕头发遮住了眼前,一身宽松的衣袍,有几分不羁与颓靡。
我还是认出了他。
万千言语如鲠在喉,我张了张嘴,那队人缓缓行进,一瞬间天地倒转,分不清前尘今朝。
直至众人临近,我缓缓弯腰,行了一礼。
“参见公主殿下!”我察觉到她居高临下的目光。
万千心绪复杂,终压在心底,未曾抬头。
5
我也不知蹲了多久,天光云影,落了一束金光至我面前,我终于有了抬头的勇气。
面前的人一身黑色的衣袍,眼角狭长,双眉浓厚,无悲无喜的望着我。
我行了一礼,便要转身离去。
男人颀长的身姿,落下了一道黑影,声音薄冷。
“我叫裴垣。”
我脚步微顿,复往前走,宫道甬长。
怎料只一眼,裴垣便记住了我,惹下后来不必要的事端。
至于宴会上,我也懒于听众人打哑谜。
热气熏的我眼前发热,目光不禁意间,总能见傅淮一身月白色的长袍,三千墨发披在肩膀上,果真像极了勾兰苑里的戏子。
金樽微酌,我念起了那日,风雨里他挺直的背脊,我又饮了几杯。
抬眼望去恰好撞进他的眼底,无悲无喜,沉黑的眸子却又那样深刻。
我自嘲般的笑了笑。
“秦小姐!公主殿下请您去内殿。”身旁来了一位宫女附耳道。
我心中堵的难受,脑袋有些许发晕,想着出去也好,跟着宫女去到了偏殿。
身后长门合上的那一刻,无数重影掠过,我大抵知道,却也不甚明白,一国公主何以至,沦落到算计我的地步。
眼前愈渐模糊,我好像看到了一道黑色的影子。
裴垣紧紧捏住我的手,拽着我往珠帘内走去。
珠玉摇晃碰撞的清脆声线,在脑海中一遍遍回响,我隐约瞧见不远处的床榻。
一个趔趄,我摔在了地毯上。
我又好像瞧见了一道浅色的身影,站在床边,如翼的月白袍子张开。
“为了救她值得吗?”女子说。
“我只想求你不要……”隐忍的声音散进我脑子里,转瞬又消失不见。
我彻底倒了下去……
仿佛有些事情,永远不愿记起,也没有记起。
后来的一月里,他因着铲除左相一党,位列朝中权臣。三言两语,便让我受封了安平郡主。
时光荏苒,不过半载光阴,他成了未央第一权臣。
至于裴垣为何会出现在宫内,他是皇后的侄子。
那一日,天渐暗沉了下来,深冬的落叶自屋檐后翻飞而来,至我面前簌簌落下。
冬雪终落,犹如一场雪白的烟火。
少时的错过,也许是那样痛彻心骨。
整个东京都知,他要娶当朝公主,以宠臣的身份上位。
灼灼艳盛在白雪里的一片红光,旖旎开在东京繁荣的夜幕里……
6
景和二十一年,公主暴毙。
京都里的流言蜚语,从未停歇,关于公主一夜暴毙之事,众说纷纭。
我爹爹说,他如今权倾朝野,任何人都动不得他了,我终于瞧明白,傅淮眸光后深藏的隐忍。
他终于做到了,做到了朝臣宇内,甚至陛下,都不得不给傅家一个说法。
可那时我已遇见裴垣,他待我好,肯为我去城北去买寿方糕。
一字一句都像极了昔年的傅淮。
若说我曾经欢喜,曾经放任,此刻便是要尽数收回。
陛下病重,皇后要助太子登基,不得不拉拢我爹爹。傅淮记恨当年之事,他位高权重后,睚眦必报,朝堂之上屡屡打压我父亲。
我便同意了婚事,也因皇后下了懿旨,不得不从。
其实当日里的海棠落叶缤纷,柔润的光泽覆上心底,傅淮来找过我。
“你当真喜欢他吗?”
“我要嫁给他。”
“你当真决定了吗?”
“决定了。”
我们之间隔了多少时光,也都数不清。
我亦不想再给傅淮添乱。
他是怎样一步步爬上去的,我多少有些耳闻,一个那样白皙的少年郎,早就不干净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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