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一

周末一早,我兴冲冲在茶室找到了刘仪,给他看了关于我下一本小说的构想提纲。

我不记得找刘仪聊这本书多少次了,毕竟他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对于科幻小说感兴趣的编辑。



我梦中的宇宙——杯中的水泡

幽幽古刹千年钟,都是痴人说梦。

老子曰: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李白云: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19世纪英国物理学家开尔文这认为宇宙最本质的规则由一个字掌控:熵。

熵增则混乱,熵减则有序。宇宙之间万事万物皆从有序走向混乱,而宇宙的归宿则是混乱中的绝对黑暗。

几千年来,无数哲学家、科学家对于我们所生处的世界的本质进行着思想与探索。

虽然时代带来了见知上的限制,但这些古今中外的伟人们对于宇宙的认知始终可以归纳为一句话:

“初开于混沌,而后渐渐清明,但最终又会归于混沌。



“那宇宙到底是什么呢?他们还是没有说清楚。”刘仪看到此处忍不住问到。

“是的,因为人们连火星都还没去过,去到月球也不过六十年。这些正儿八经的文史科学史又怎么能去随便乱说呢?”我有点不耐烦刘仪连正题都没看到就开始问我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所以他们只会在时间的跨度上去思考,宇宙是怎么来的,而人类的归宿又会是什么。”

“你的意思是,这又是一本架构在宇宙无限又漫长年岁上的编年史?那不过是社会问题不好用现实题材说出来就拿科幻做掩护罢了!”刘仪好像很厌恶这样的故事,他一天不知道要看不知道多少这样的底稿,“如果是聊起宇宙的归宿,你刚刚是说宇宙的逝去吗?这个说法还挺有趣,好像宇宙是有思想一样,可《最后的问题》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把这个想法给说透了。”

“不,我想说一个‘朝闻道,夕可死矣’的故事。我想构筑一个在普通人心里听起来像是真的一般的科幻宇宙模型,宇宙真正的样子!”

刘仪终于不说话,拿起了茶桌上的文本细细看了起来。

提纲写得很短,并没有涉及到人物塑造与太多的剧情。刘仪只不过用十分钟就看完了,他又沉默了十多分钟,本来就无神的瞳孔透过眼镜盯着桌上的紫砂壶,不知思绪飘到了多少光年以外。

刘仪终于不再带着不屑问我那些问题,开始自己泡起茶来。

茶室的炉子是电子的,烧开水的容器也是透明的玻璃小盏子。现在这一片的小茶室都是这个配置,也都没有什么人进出。

盏中的矿泉水在电热的刺激下迅速升温,盏中马上就有了一层细小的半圆的气泡依附在底部。气泡随着热能的上升都窜向水面,刚开始时还没气泡还没到达水面就消失了。但随着整杯水的沸腾,气泡越来越大,也都轻松的冲出水面化作一丝水雾飞向空气中。

刘仪一直死死的盯着盏子,却又时不时因为看得太用力不得不眨眨眼。他好像从未见过水沸腾一样,贪婪的用眼睛记录着矿泉水沸腾的样子。直到电磁炉自动断了电,开水慢慢的停止沸腾,只剩一缕缕热气飘向空中,他才满意的闭上了眼,嘴角的微笑就好像是刚看到了一场令他心潮澎湃的演出一般。

“好一个’朝闻道,夕可死矣’啊!说实话,做了这么多年的科幻小说编辑,这样的宇宙观依然让我震撼。”刘仪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却让我丝毫不意外。

我终于露出了笑容,也终于松了一口气,把玩着茶几上的打火机说到:“这个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时,我也很震撼。因为最开始的时候这只是我做的一个梦。说到这里很惭愧,清醒时我却没有办法有这样的灵感。”

刘仪一边沏茶一边看着我说:“哦?你的文本中并没有提及这个梦,我倒是很好奇。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梦,让你把中国的哲学体系与科幻宇宙结合在了一起。”

于是我开始和刘仪聊起了这个科幻故事的起点——我梦中的宇宙。



雨后的山路带着泥泞,这条小路是来往的人车马久而久之踩出来的。我忘记为何来到了这里,也不知道要去向何处,就这样一步步在这蜿蜒的山路上走着。清风微扶,一丝清凉让我清醒了些许。我开始注意着四周的景色,两旁靠近脚边的地方是一层稀疏的小草,这是雨后初生的新绿,前方的路每过二十来步就需要转弯。天上看不到太阳,四周的树林不太高,光就好似无源一般照亮了这方天地。

没过多久,不远处潺潺流水之声吸引了我,快步上前走去,在一个转角的小树后面有一条不深的简溪拦住了小路。溪流对岸有一古人,他倒骑青牛背对着我,牛儿正低头喝着溪水。一切都是那么的恬静,让我不想发出任何声音去打破这片和谐。牛儿喝足了水便抬起头来看着我,就好像刚刚发现我一般,好奇的看着闯入这片山林的不知所措的过路人。

牛儿看了几秒就开始向我缓缓走来,它踏进溪流的第一步溪流便消失了,又恢复成了原本小路的样子,再向我走一步时我们之间的距离就缩短了一半,而坐在牛背上的古人始终背对着我也没有说话。我只看得清他披散这长发衣服古人装束。正在我还想看清时,一人一牛已经到了我的面前,再等我注意到眼前的场景时才发现小路也消失了,面前出现了一个石桌与两个石凳。我再抬头去看那人,发现那个古人已经面对我坐在了一个石凳上。我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他的面目到底是什么样子。

“何为宇?”古人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他周身缥缈的气息在我脑海中隐约出现了一个名字——“祂”。

“天大地大,皆在宇内。”

“何为宙?”

“古往今来,皆是宙中。”

“何为无?”

“……”

这是我不能随口就答得上来的问题,正当我想问及来路时,祂却根本不在乎我能不能答出他的问题,也好像不在乎是否有人听见。在短暂的停顿之后,他又开始自顾自的问了起来。

“何为有?何为混沌又何为初生?……”

我隐约想起了《道德经》的解释。可当我觉得这或许并不是我所想的现代物理学去探索的问答而是道家对玄理探讨时,却又有新的感受。

曾言高僧近佛便有声文智慧,不需解释,出口发声自带禅机,一字便是千言,一言便是万语。

此时,随着祂的问话,我脑海中出现了星辰大海,时间倒溯,宇宙开始收缩,暗淡的星光又重回了光耀,我只感觉失重,没有了方向感。

在我感觉不适时,我又听见了祂的声音,他不再是问话,而是在对着我眼前的景象做出解释。

“挫其锐”

时间的倒溯变得柔和了许多,但速度丝毫没有变慢,依然随着时间倒流把整个宇宙的边缘都向一个中心点拉去,这是从外至内的收缩,没有方向又是全方位的。

“解其纷”

听闻这三字,星光不再那么耀眼,由泯灭回归于重生,又在重生中变成暗淡的浓雾,发出猩红色的闪电。

“和其光”

此刻的宇宙收缩得不再那么快,我也被拉出了宇宙的内部,只能远远目送我刚刚还身处的宇宙渐渐缩小,又或者说目送着这个宇宙的告老还童。

“同其尘”

祂说完这三个字,光就只在最开始的那个中心点发出,那便是宇宙的最初态,我身在茫茫黑暗的真空之中。最后,那一点光亮也消失了,带走了所有。

我慢慢闭上眼睛,但是闭眼与睁眼完全没有区别,皆是虚无。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这片虚无中也似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像是一瞬也像是一万年,我终于听见了祂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回响。

“此为天地不仁。”

我这才能睁开眼,眼睛看向的方向还是虚无之中宇宙消失的那个中心点。可是眼前的场景又回到了山中的小路,而目光所致恰好是之前莫名出现的石桌,此时石桌上有了一个玻璃盏,盏下是一个黝黑的陶土小炉。小炉上的火刚刚点上,而玻璃盏中正是刚刚那牛儿所饮的溪水。

祂终于“看”向了我并指了指那盏子说到:“宇宙内外,世间有无就在其中。”

我看了看玻璃盏,又看了看那人。我依然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再压抑不住心中的迷惑问到:“你是谁?”

祂并没有正面回答我,对我的提问也好像很失望:“庄周梦蝶,有分亦无分,亦只求朝闻道夕可死矣。”

祂说完话再不回答我的问题。

“若要知何为宇宙,何为有无,盏中溪水便是答案。”

听到这句话我才收敛了心神,只是专心的看着玻璃盏。盏中的溪水底部渐渐开始出现了一点点小气泡,这是水要沸腾的表现,我并不知眼前在普通不过的事物有何深意。

祂却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我听到这句话时,脑海中又自然出现他想对我做出的解释,但这种解释却无比违和。盏中的水便是宇宙之外,现代物理学意义上的宇宙之外。同时也提到了一个概念:“熵”。

熵是一个近代新造字,特指物理系统的无序程度。整个宇宙如果是一个闭合系统,那么有序到无序的熵增过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逆的。由这个理论推导出的宇宙的归宿是悲观的。宇宙最终会达到一个均匀的无序态,不再有恒星闪烁,只有无尽的黑暗。这也是现代主流科学家最认可的宇宙论。

可是宇宙初始的能量从何而来,最开始的有序又是怎么得到的?这就是古人所提及的玄牝之门,一切的解释又都在玻璃盏中。

溪水便是玄牝,是天地根。炉火便是能量,水的升华产生的水蒸气就是得到能量的溪水获得的有序态。虽然水与气泡中的气体是同一物质,却出现了“序”的差别。

“此为初开混沌。是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大道同源矣。”古人好像看出来我的迷茫。气泡在盏底慢慢变大,终于突破了临界,从半球变成了一颗完美的球状气泡,快速的向盏口升去。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现代物理学宇宙的模型,在大宏观角度下推演出的宇宙模型是絮状的,就像是人脑的神经源,并不是气泡这般的圆形。把宇宙之外比作溪水,只是为了让我在有限的见知里更简单的懂得宇宙的诞生和未来的演变。因为宇宙之外是什么物质,又是什么维度人类根本无从得知,而多维宇宙的圆在三维的投影到底是什么样子,现代科学界也只能在纸张上做出推演。只不过我现在明白了,维度的不同并不是物质与能量的不同,而是“态”和“序”的不同。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气泡并没有升出盏口消散在空气中,想到这里我一瞬间感到害怕,如果气泡消散到了空气中,“序”就会彻底被分散,进而一瞬间就让整个气泡——也就是我们的宇宙分崩离析!

可是等了几秒我才注意到,气泡上升一截盏口也会上升一截,我的身体已经消失,石桌上的场景就自然的刻画在我的意识之中。而我的意识早已随着盏口上升到九霄之外,“低头”就能看见远远的石桌和我魂魄出窍身体。而盏子变成了一根笔直筒状的透明通道,里面的水也像是凭空生出的一般,托着无限上升的气泡直到永远。

“天地长久。天地所以能生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听到这句话我才发现,气泡和我们的宇宙本质上的不同!气泡不会膨胀,变成了一个恒定的,与气泡之外无关的独立存在的物理系统。

这并不符合最基本的物理学,又或者是古人所说的自然之道——现实中不会有这样无限变长而又恒温的水筒。

而这样的系统又怎么可能有丰富的星系,又怎么会有生命和智慧出现呢?

刚想到这,水筒就有了变化,气泡依然在上升,我的意识也和气泡保持着水平,而盏口却已经消失不见,又或者说在一瞬间盏口已经上升到我无法观测的地方了。水筒的横截面也开始飞速扩展,我的意识一瞬间被淹没在这片沸腾的溪水之中。我与气泡之间现在只隔着沸腾溪水了,炙热让我有了些许不适,但又无法伤及我的意识。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气泡在此刻也有了变化,我的注意力也不再被单个的气泡所吸引,我身处于一片沸腾之海的深处,无源的光让我看清周围大大小小的气泡,每一个气泡便代表着一个独特的宇宙,它们大小不同,上升的速度也不同。随着环境的变化,气泡上升周围的水压越来越小,气泡开始膨胀。但受着引力和压力的影响,气泡始终保持着几乎完美的球形。

引力!我突然有些绝望,我此刻意识到了人类想要发现超统一场理论已经变成了不可能。引力并不在气泡这个独立的物理模型中,而且从气泡一出现宇宙的引力系数就已经被定死,随着气泡的膨胀,引力宇宙系数也会一点点的改变。除非人类能离开这个气泡才能去收集更多的数据搞明白宇宙的走向!

就在我思考着人类物理学的悲伤命运时,沸腾中又出现新的变化。

“物极,反矣!”

这时,所有超过一个数量级体积的气泡都开始出现了波动,有的气泡形状不再是球形,有的气泡因为膨胀的过大而分裂成了两个气泡。宇宙的过度膨胀却导致了宇宙的第二阶段毁灭与重生。我难以再去想象物理规则改变后的气泡里的什么生命能逃过这一劫。我也开始思索着空间跃迁需要的或许不是熵减而是熵增!用绝对的混乱来扭曲气泡,去完成一场有去无回的太空旅行。而这场旅行的代价或许是宇宙的破裂!

就在这时,沸腾之海的水温开始下降了,好像还处在石桌上的陶土小火炉已经无法将“海”的上部再加热到沸腾了。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破,其微易散。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这是祂为这场“气泡试验”做的结束语,在实验结束之前再也没说过话。随着水温的逐渐冷却,我最先看着的那颗气泡一开始还在膨胀,慢慢的就开始变小,最终消散在了这片海中。原来宇宙膨胀到了极限之后并不是收缩,而是泯灭。气泡的边缘水蒸气在冷却之后有变成了水,整个宇宙在热寂静之后又整体消散于大宏观的“无序”之中。

气泡消散了,我的意识在一瞬回到了身体。眼前依然只是一盏普通的沸腾的山泉。山间小路依然没有变化,祂和他的牛儿已经准备离开了。

短短十几分钟里,他让我见证了宇宙的诞生到消亡。

我不记得我从哪里来,我的目的地在何方,我只感到渺小。

我痴痴的又问了一次眼前的古人:“你是谁?”

“多闻数穷,不如守中。”

守中说完就和他的青牛一起消散在这片天地之中了,就仿佛从来没有在我眼前出现过。




这就是我做的梦。

刘仪听完时,玻璃盏中的水已经温热,他一口茶也没有喝,我的文本他也忘记拿,浑浑噩噩的起身离开的茶室,口中还喃喃的念叨着:“朝闻道,夕可死矣,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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