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故事:印象

谁是你最重要的印象

文/听不到的微笑     

1

  在明亮的日光里,枫一迷路了。

  盛夏的森林,充满着木麻黄辛辣的气味。

  斑驳的树影,交错着阳光的亮点。

  整个夏天,简化成一张黑白的相片。

  他迟疑于这滤去色彩的印象。

  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寻找走出树林的通道。

  枫一穿行于密林之中,草丛里落满了雄蝉的尸体。

  花蛇吐着舌头,经过那些尸体。

  连一片落叶都没有移动分毫。

  随着行进,视野逐渐开阔起来了。

  这是一片被砍伐过的树林,很多曾经参天的大树,被砍去了躯干。

  放眼望去,都是孤零零的干枯的树桩。

  枫一径直走到一个树桩面前。

  他发现,有一个人坐在这里。

  “我是一个画家,”陌生人很有礼貌地说,“来到这里取材写生。”

  画家有一张可爱的圆脸,说话的时候透露出很温柔的感觉。

  “这里,”枫一说,“已经只有树桩了。”

  “我知道,”画家埋头于稿纸,微笑着回答,“但是这里还是有值得我描画的东西。”

  画家停下了笔,邀请枫一倾听他的故事。

  “40年前,我来到过这里,当时我12岁。”

  枫一看着画家嘴边密密的胡须。

  他伸手抚摸自己的下巴,果然有了扎手的感觉。

  “在一个同样酷热的夏季,穿过木麻黄的树林,来到这里。”

  画家很兴奋地对枫一描述着。

  “整个森林,高的惊人。”

2

  那是画家的第一次离家出走。

  在父亲扔掉他的调色盘之后。

  他赌气似的狂奔,闯入了深山,来到了这里。

  “我害怕父亲找到我,爬到了高高的树上。”

  树林不大,却意外地很凉快。

  画家发现,在这里,自己的伤心和愤怒渐渐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平和。

  确认父亲没有追来之后,他正要从树上爬下来。

  一只松鼠却趁机溜到树上,恰巧出现在他的面前。

  松鼠离得那么近,仿佛可以摸到额头。

  画家没有见过松鼠,看到小家伙如此可爱,顿时想掏出画笔画下来。

  可是,这使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绘画工具被父亲丢弃的烦心事。

  他便很沮丧地爬下了树,靠着大树生着闷气。

  慢慢地,他居然睡着了。

  朦胧里,他似乎听到有一个人在对他说:“不要生气了。”

  “我确信是大树在和我说话。”画家很认真地告诉枫一。

  当他醒来,已经是日落时分了。

  他突然很想回家。

  然而,因为骨子里的傲劲以及怕被父亲鞭打,迟迟不敢回家。

  大树却善意地劝告着画家。

  终于画家被说服了,在与大树告别之后,回到了家里。

  山路颠簸,荆棘丛生。

  画家弄得一身狼狈。

  翻过山后,他终于在镇上唯一亮着光亮的家门口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当然父亲还是骂了我一顿的,”画家微笑了,“只是没有打我,语言也比以前温柔了。”

  从此之后,画家一有时间,便背着书包,追着一路上的蝉声,来大树这里来坦露自己的心声。

  他给那只松鼠画了很多幅画。

  “他是我的第一个模特。”

  画家取出一幅画纸,纸上的松鼠捧着一颗松子,小小的脑袋很可爱。

  画家在学校里经常被人欺负,但是他谁也不愿告诉,只是默默地存放在心里。   

3

  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

  他埋头工作,对画家开始不闻不问。

  但是有一天,父亲发现了画家的绘画工具。

  他没办法容忍自己每天劳累挣来的钱,被儿子偷偷骗去买这些无用的东西。

  他狠狠扇了儿子一耳光,把画笔,颜料和调色盘都扔掉了。

  但是,他没有想到,一向乖巧的儿子会离家出走。

  他忘不掉儿子愤怒的眼神。

  以及,这样令他痛苦的话语:“我要妈妈!”

  他觉得自己一定做错了什么,却因为父亲的尊严,死死不肯承认。

  随着日暮渐渐降临,他不再淡定了。

  他四处叫喊,询问经过的路人,经过很多困难才终于找到了,睡在大树身上的儿子。

  看着儿子睡梦里幸福的面容,一时间竟不忍叫醒。

  他藏在隐蔽的角落,等儿子醒来。然后一路尾随并提前回到了家,打开了电灯,装成冷酷的模样,等待画家回家。

  “当我第二天发现被整齐摆放在我桌上的调色盘之后,我什么都明白了。”

  画家伸着懒腰,把自己的心思都告诉了大树。

  一开始只是倾吐烦恼,慢慢地,画家开始讲起了学校里有趣的事情。

  有时候甚至模仿老师说话,把大树都逗乐了。

  偶尔画家也会和大树讲起自己喜欢的女孩,描述她的时候,画家总是快乐又忧伤。

  大树则鼓励画家勇于去表达,画家却因为难为情,总是退却。

  时间过的很快,一转眼,画家已经18岁了。

  他的画画水平已经很高了。

  画家觉得,大树很像自己的父亲。是那种很温柔的父亲,总是鼓励他,比家里板着脸的父亲好多了。

  那是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夏天,画家约她来到了大树底下。

  在她不明所以的目光里,羞涩地递给她一张画纸。

  上面很细致地素描着她的侧脸,以及一行很小心翼翼的字迹。

  “我喜欢你。”

  大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当然,谁也不需要发出声音。

  夏天,属于写诗的季节。

  心事,就这样说明了。           

4                               

  画家如愿以偿地考上了美术学院。

  正在他认为自己的人生会有新的开始的时候,父亲却意外地病倒了。

  “这样的故事很没有新意,”

  画家按着自己的额头,对枫一说。

“你所有的努力,敌不过一次命运不怀好意的安排。”

  “然而,你不还是成为了画家吗?”枫一说,“你打败了命运。”

  画家望着那些一排排被砍掉的树桩,抚摸着那一圈圈干枯的年轮。

  “不,我输了。”

  面对重病的父亲,画家果断地放弃了未来。

  在离开家乡的前一天,他给她画了最后一张素描。

  他说他只是一个拥有一支铅笔的男人,什么都给不了她。

  她什么都懂,所谓宿命,不过如此吧。

  所以,从此之后。

  她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永远的角落,存放素描。

  他的心里剩下了一个很大的空洞,只有空虚。

  外乡的生活很辛苦,父亲的病时好时坏。

  他时常在工地的夜空里看星星,因搬运重物而粗糙的手,已经握不好画笔了。

  他开始品尝所谓的人情世故。

  生活,果然不可能永远是彩色的。

  黑色,才是它褪去伪装的颜色。

  他也开始理解父亲了,理解他从前冷峻的面孔,斥责的话语。

  他从来不后悔,就像年少时读过的诗句,他只是选择了一条人迹罕至的路而已。

5

  很多年又过去了,他一直没有回到家乡。

  他知道自己害怕面对什么。

  最后,父亲去世了。

  父子俩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怎么认真说过话。

  弥留之际,父亲示意他凑上前来。

  他留给他最后的话语:去做你自己吧。

  父亲最后的话语,点醒了他。

  经过多年的打拼,他也是一名小有成就的企业家了。

  但是他真的累了,真的。

  在某一个夜晚,他又梦见了那片森林。

  梦见大树安慰自己温柔的话语。

  梦见松鼠从树上落在自己头上。

  梦见自己表白时她微红的面容。

  于是,他带上父亲的骨灰,回到了家乡安葬。

  刚刚在亲戚家里安顿下来,他便迫不及待地去了那片树林。

  “一路上有木麻黄辛辣的味道,”

  “声嘶力竭的蝉,一个接一个的掉落下来。”

  “当我越过那些荆棘,出现在我面前的,”

  只有一排排干枯的树桩。

  在很久以前,这里被砍伐了。

  他跪在树桩面前,不住地流眼泪。

  “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再听到大树的声音了。”

  画家说到这里,笑着流出了眼泪。

  枫一很想安慰他,但是他还是停在原地,倾听着他的悲伤。

  就在此时,枫一看见了画家的画稿,不是树桩,而是活生生的树。

  很大的白纸上,用铅笔素描着每一棵树的笑容。

  每一棵树,都有上扬的嘴角。

  一个背着书包的少年,在向一个女孩告白。

  松鼠爬在树上好奇地看着他们。

  可是,枫一注意到旁边的草丛里,有一个男人的微笑。

  他突然知道了所有的答案。

  “他是我父亲,大树一样的父亲哦!”

  画家抹去了眼泪,再次微笑了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爸爸就是大树。”

  “他一点都不会假装自己的声音。”

  枫一可以想象得出来,有这样的一个夏天。

  男孩假装走得很慢,男人急急忙忙地躲在草丛里的画面。

  “你知道印象吗?”画家说。

  “印象?”枫一说。

  “法国画家,莫奈,”

  “喜欢捕捉勾画运动的物体的某一个状态。”

  “日出印象,他的代表作,”

  “据说就是速写日出那一瞬间的印象。”

  “父亲,大树,她都是我很重要的印象。”

  “当然,你也是。”

  画家在画稿的一个地方,画了枫一的图像。

  画家最后放弃了企业家的事业,去环游世界,画出自己的作品。

  当然,每年他都会抽时间回到这里画一幅回忆。

  枫一很幸运地也成为了他的回忆的一部分。

6

  枫一听完这个故事之后,却无端地想起了山洪。

  “山洪也可以是一种印象吗?”枫一说。

  画家并没有听出枫一话语里的深意,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算是吧!”

  枫一告别了画家,独自寻找走出树林的路。

  一路上的荆棘刺破了他的衣服。

  他记忆起去年的山洪,父亲救援村民被山洪冲走的画面。

  “他在激流里对我最后注视的目光,”

  枫一轻轻地说,

  “也是属于我重要的印象吧。”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了。

  枫一回到了家里,母亲站在门口,眼睛已经红肿了。

  “你去哪里了?”

  母亲紧紧地搂住枫一。

  “对不起,母亲,我再也不离家出走了。”

  透过灯光,枫一看见了。

  自己被母亲撕破的漫画书,已经被很细心地缝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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