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木匠的父亲

白月明

花甲之年的父亲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会儿单干一会儿合社,闹得人心慌慌就是地里不打粮。父亲刚成家那会儿上边闹了个“四清运动",专门整顿基层干部。这有的走了口外,有的寻了短见,就是看不到这出路。

兔急了咬人,人急了折腾。不过,父亲经过几番折腾,放下那会计的营生最终选下了做木匠这条路。做木匠好啊:工钱大拿不说,且吃在外,受人捧敬。父亲就这样,跟了夲家的一个外甥师傅学起了木工。

父亲喜欢将铅笔插在帽沿下,手拿方尺比划一凡,然后开锯下料。

“拉大锯,扯大锯,老娘家,唱大戏,接闺女,请女婿,不省事的外甥也要去。”这个歌谣,在中国近代流行甚广,只是各地稍有不同,不过,都是从拉大锯开始起兴。

先将已截断的木料捆在树上,或做个三叉木架,再用扒钉扣死已奔了墨线的木料。师傅居上位,徒弟一屁股坐在地上,居下位,看师傅使锯。一拉一送,缓缓重复。身要正,锯要稳,就这样一直拉下去,腰酸背痛,汗流浃背。

有时,女人们带娃娃在旁边玩耍,也模枋着哄孩子们拉大锯。将娃们一推一拉,嘴里喊着:“……就是不带小外甥去。"孩子们就向妈妈求饶“妈,你就带我去吧。”妈妈接着唱:“叽哩咕噜滚着去……”一撒手,孩子滚练抛丈跌到一边去。

遇上大的木科,就上大的架子,划好线,用绳子捆好。师傅旁边辅助一凳子,高高站在上面,这时,刚开始徒弟也能挺直腰站在下面,只见徒弟拉来师傅推,师傅拉来徒弟送,一拉一送,就这样开始了。不一会儿,徒弟就得坐到地上,仰面朝上,两人合着那把六七尺长的大锯,上下呼啦,拉拉扯扯,气喘不定。大锯在木缝间缓缓游走,木料便一板板独自成形。锯末如雪纷纷落地,下面的师傅犹如霜打一样。最后,解体的板上墨线已无踪,这是最好的效果。

如果解两米以上的大木,一般见父亲将圆木直立固定在一颗活树上,一面放一板凳,师徒俩人手操大锯,站在凳上,平稳地将锯推送……

木匠名列民间八大手艺(木、铁、石、泥、瓦、油、纸、箩)匠的首艺。大到盖房割门窗,细到做耧,小到割平车,投犁定耙,桌丶椅、板凳,大小洋柜丶扣盖箱箱丶风匣,以及抿面床子丶河捞床子、锅盖板子都是木工的辛劳成果。



旧有“长木匠,短铁匠,不长不短是石匠"的俗语。不管长短,想学艺,先请人说合,然后师傅相中了,写个门生贴。保证服从师傅管教,遵守三年出师的规矩。学成也要效命师傅几年。

立了门生贴,摆酒,作揖,磕头,行拜师大礼。父亲的师傅是他的夲家外甥,我叫表兄。我想,父亲也许没磕头吧,我觉得他不会的,也许吧。所谓“徒弟徒弟,三年奴隶,吃不完的剩饭,受不完的磕打",于父亲也好些吧。父亲好歹是个长辈不用说,父亲有眼色,父亲很勤快。父亲学艺是在寅表兄沟底那串院子吧。东沟底鸟语花香,小溪潺潺,师徒俩人其乐融融。

师傅的安生之洞


过去学木匠,师傅对徒弟管教很严:刨子推不平,拉锯跑了线,斧子砍过头,遇见脾气坏的师傅劈脸就是一巴掌,立眼喝骂家常便饭。外出做营生,徒弟自觉把工具背上。吃饭时,师傅坐正面,师傅没动筷子,徒弟不能先当紧的往嘴里送。在师傅面前要有礼有节,不能放肆,不能抽烟喝酒。担水扫地一切杂七杂八的营生不用指,自己看眼色行事。俗话说“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学徒全靠自己勤奋有眼见,多存心。学满三年要出师,还得给师傅挣几年钱,报恩。最后,师徒一场,师傅会送徒弟一套工具,营生多少不敢说,只愿徒弟能独立了。

"百日斧子千日锛,大锯只须一清晨。"木匠活中,最好学的是拉大锯,“拉锯拉锯,你来我去"虽说简单,但真正拉好,绝非易事。拉大锯全要的是两手端平锯梁,心口一线,拉锯和送锯要用力适度。学了一段拉大锯,然后学使凿,使斧子,推刨子,打墨线,开料等基本功。初学时,掌握不好,磕皮破肉,划个口子是常有的事。要是不小心将锛子劈到脚上,伤筋动骨有的事。父亲就经历过。

有一次担心劈断脚后跟上那个大板筋,也没听父亲说歇了多久,营生赴的,没多大的肿头发炎化脓就没事,那年头人都皮实。父亲六十岁以前我都看很灵活,走路更是后生撂不了(他年轻时当兵在通侦连,那腿脚功夫没说的)。父亲跟师傅到县城大会战去盖县机械厂厂房,群英荟粹,夜以继日,进步更快了(全县有名的匠人都去了)。父亲那时年轻,他说沿檩子走路常事。

社会是个大行当,无论农村还是城市都有很多做木工的木匠。但唯一吸引我的是长凳下那洁白的刨花,有长有短,一圈一圈牵连不断,那带着木头芳香的刨花让我陶醉;那卷曲的形态,给我一种美学上的联想和思维上的舒展。对那闪着寒光的斧子丶凿子我却没有任何感情。父亲教我如何开凿,拉锯,打墨线对板,他倒颇有耐心。我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父亲无奈放弃了我这块料,气愤地对我骂到:“哭……”很难听,我到现在也没理解。我只觉得我体内的血液流动加速,脑袋嗡嗡作响。我一屁股坐在雪白的刨花上,刨花被我压的面目全非,让我产生无限的感慨。

父亲在我小的时候还抽烟,那时的白兰、墨菊、长鼓、大前门、恒大跟现在的芙蓉王也差不多,我把父亲抽空的烟盒拆开压平存了好多,直到他检查出有高血压,父亲便从容的戒了它。那时,每当父亲干活累了,就长凳上一坐,抽一支放在窗台上的纸烟,用他那粗硬的手指捏着细细的火柴点燃,父亲惬意地深深吸上几口,一边用那块已经湿透的毛巾擦擦早秃的头顶。一缕缕白色的烟雾飘上屋顶,散向蓝色的天空。

父亲有时转到祖窑去做活,母亲饭熟了半天也喊他不下来。当然,吃饭时父亲是正面坐定,也照样端第一碗饭,睡家里置备最好的铺盖。

无数次,父亲院子里推刨的声音將我午梦惊醒。只见父亲站在清香的刨花堆中,头顶一条毛巾,双腿成弓步,伏身十指用力扣紧刨沿,一次又一次地推下去。先用小刨整粗面,而后换长刨净细面,一会功夫,就用毛巾擦一擦蒙眼的汗水,再顶在光滑的头顶。就这样一直刨至板面平滑满意为止。

在这上一道工序是烤板材,看到背弓的板子先要在地上点燃刨花,慢慢烤平,有时压以石块。而后将俩块推好缝的板子捏到一起涂了胶,再由我们置一头和父亲将两板立着粘到一块,当然我们要随父亲的力道,粘合度和板平面的掌握就看他的眼见了,就这样依次将打了“八"字墨线的板子一片片粘上去,等过了夜,再将板面放平干燥。这样的活谁在跟前让谁跟他对,俩人轻轻撮合,将胶推匀,最后父亲用力一对,正好推到"八"字线上,严丝合缝。父亲最拿手的活就是对缝,刨功很好。经他手粘住的板子,可以说千衣无缝,几十年不脱胶,板面不变型。

在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木匠了。外甥也将自己的传家本领悉心传给了他,隔三差五就有人请他去做木工,父亲生活的很开心。父亲也虚心向别的师傅请教,取长补短,回家还记笔记。

父亲学木工时很刻苦,也很快得到师傅的信任。父亲每做一件事都很专心,很用功。父亲知道,这是他一生最后的机会,一大家人看着他,顶梁柱呀!

在我记事起,我眼看到的大小木质家什,父亲都会做,而且做的很规范很好。盖房,投犁,割风箱;箱子,柜子,高低凳;抿面床子,饭桌子;木耧,木千,木粮仓;河捞好吃割床子…

在那个半饥半饱的年代里,我家却从没缺过粮,眼看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过了,父亲得了高血压,组合家具登了场。父亲清闲了,不能。还有两儿没安排,改革的春风已吹遍神州大地,父子两人又开起了油房…

古稀之年的父亲还喜欢捣鼓那些木头,这家割个锅盖,那家要个板子,还缺个抿面圪都子,父亲都有求必应。那些好板材他却总舍不得用,最后在潮湿的环境中都几黄了,父亲在天有灵该多么心疼呀。



木工活在冬天也能做,割个箱柜什么的都不误事。主家攒这一份家当也不容易,给师傅油糕丶河捞丶莜面变着花样吃,师傅也将这手工活用十二分的心去精工细做。今天身心憔悴的父亲却于这艳阳天里早已没有了动静,他一不种田二不木工,永远沉沉地睡去了,永远丶永远……

东沟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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