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04

传习录(卷  上)


【六】尽心知性和格物致知的关系

爱问:「昨闻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觉功夫有用力处;但与朱子『格物』之训,思之终不能合。」

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

爱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说,似亦见得大略。但朱子之训,其于书之『精一』,论语之『博约』,孟子之『尽心知性』,皆有所证据,以是未能释然。」

先生曰:「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旧闻,不求是当!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处,亦何尝苟从?『精一』『博约』『尽心』本自与吾说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训,未免牵合附会,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约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说,此可一言而喻。『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sì )』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错训『格物』,只为倒看了此意,以『尽心知性』为『物格知至』,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

爱问:「『尽心知性』何以为『生知安行』?」

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尽心即是尽性。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尽也。『知天』如『知州』、『知县』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己与天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须是恭敬奉承,然后能无失,尚与天为二。此便是圣贤之别。至于夭寿不贰其心,乃是教学者一心为善,不可以穷通夭寿之故,便把为善的心变动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见得穷通夭寿有个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动心。『事天』虽与天为二,已自见得个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见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学立心之始,有个困勉的意在。今却倒做了,所以使学者无下手处。」

爱曰:「昨闻先生之教,亦影影见得功夫须是如此。今闻此说,益无可疑。爱昨晓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从心上说。」

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亲,即事亲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爱物,即仁民、爱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视、听、言、动,即视、听、言、动便是一物。所以某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诚无物』,大学『明明德』之功,只是个『诚意』;『诚意』之功,只是个『格物』。」

东正纯云:“以心之所发为意,意之所发在物,则格物诚意已在发用上。于未发里面殆难著功也。殊不知意之所在为物。‘所在,二字,即在未发上看来,未发巳发,毕竟一物矣。”

施邦曜云:“人看物字是死的。先生看物字是活的。”

刘宗周云:“以心之所发言意,意之所在言物,则心有未发之时。却如何格物耶?请以前好恶之说参之。”(《遗编》卷十三《阳明传信录》卷三,页二上下。又见《明儒学案》卷十,页十三下。吉村秋阳误以为黄宗羲语。参看第八八条,刘评语。)

唐九经见王应昌云:“以事天为初学工夫,恐未然。窃谓天在人中,事天在事人中。”

但衡今云:“《传习录》上卷,横山(徐爱)所记。横山卒年三十一,阳明先生时(一五一八)犹在赣(江西)也。当非定稿。亦或后人为之蛇足。并及之以备治《传习录》者之一助云。 “

捷案:是年已刻《大学》古本及《朱子晚年定论》,但尚未教致良知与知行合一。


[译文]

徐爱问:“昨天听先生讲‘止至善’,觉得功夫有着力的地方了,但细想起来总觉得和朱熹‘格物’的观点有不一样的地方。”

先生说:“‘格物’是‘止至善’的工夫,既然明白了  ‘至善’,也就明白了‘格物’”

徐爱说:“昨天用先生的学说来推究朱熹的‘格物’  学说,  大致上理解了。但是朱熹的观点有许多依据,  例如《尚书》中的:‘精一’,《论语》中的‘博约’,《孟子》中的‘尽心知性’,因而对您的学说我才不能坦然接受。”

先生说:“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笃信圣人固然是对的,但远不如自己反省探求来得深切。在心里还没有弄清楚的时候,你怎么可以选择因循守旧。而不自己想办法去探究正确的答案呢?朱熹同样尊崇和相信程颢,但是当他心里不明白的时候,又何曾盲目信从?‘精一’‘博约’ ‘尽心’,这些与我的学说本来是相互吻合的,只是你还没有想明白罢了。至于朱熹:‘格物’的观点,未免有些牵强附会,并不是真正‘格物’的宗旨。求精是达到一的功夫,广学博览是达到言简意明的功夫。既然你已经明白了知行合一的道理,一句话就可以把它说清楚了。‘尽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的人能够做的事;‘存心养性事天’是‘学知利行’的人能够做的事;‘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的人能够做得事。朱熹错解了‘格物’的学说,是因为他颠倒了前后的因果关系,认为  ‘尽心知性’就是‘物格知至’,要求初学者去做‘生知安行’的事,怎么可能会做得来呢?”

徐爱问:“‘尽心知性’怎么会是‘生知安行’的人能够做到的呢?”

先生说:“性是心的本体,天理是性的本原,尽心便是尽性。《中庸》说:‘只有天下最真诚的人才能把人性发挥彻底,领悟到天地万物的变化发展。’所谓‘存心’,反过来是说还没有做到‘尽心’。‘知天’中的‘知’就像知州、知府中的‘知,意即治理州、县是他们分内的事,两者合而为一体。所以‘知天’也就是说人知晓天理,与天合为一体。‘事天’,就好像儿子对待父亲、大臣侍奉君王。需要毕恭毕敬地小心奉承,不要有所闪失,‘事天’也就是仍然还没有与天合二为一。圣人区别于贤人就在这里。至于‘夭寿不贰’其心,是指教导为学者一心向善,不管处境好坏、寿命长短,  绝不动摇行善的心,而要时刻修养身体,以待天命。只要领悟到处境顺逆、寿命长短都是命中注定的,也就不必为此动摇心志了。‘事天’,  虽然心与天没有合而为一,是两回事,但是自己已经看清楚天命就在面前了;‘俟命’,则是尚未看见天道,好比是在等候自己与天道相见。这就是初学者开始确立志向的时候,有困而知之,努力自勉的意思。而今朱熹却把这样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颠倒了,让初学的人感到无从下手”。

徐爱说:“昨天听先生的教诲,也隐隐约约觉得应该这样下工夫。今天又听了您的解释,更加没有什么怀疑了。我昨天早上想,‘格物’的‘物’字,就是‘事’字的意思,都是从心上来讲的”

先生说:“对了。身体的主宰就是心,心有所动便是意念,意念的本体就是知,意所作用的对象便是物。比如意念在侍奉双亲之上,那么侍奉双亲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辅佐国君上,那么辅佐国君就是一件事物;意念在仁爱百姓、爱护万物上,那么关心百姓、爱护万物就是一件事物;意念;意念作用于视、听、言、动,那么视、听、言、动便是一件事物。所以我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中庸》中说‘心不诚就没有万事万物’。《大学》中说‘明明德’的功夫只是个‘诚意’,而‘诚意’的功夫就是‘格物’。”


意之所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以心之所发为意,意之所在便是物,则格物诚意已在发用上。‘所在’二字,却在未发上看来,未发巳发,毕竟一物。人看物字是死的,先生看物字是活的。故说无心外之理,无心外之物。


净心斋笔录

2022年3月16日


附注:

①朱子格物。朱子补注《大学》第五《知本章》云:“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③博约。《论语·雍也篇》第六,第二十五章云:“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


④尽心知性。《孟子·尽心篇》第七上,第一章云:“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天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if !supportLists](3] [endif]朱熹从格物穷理的观点解释“精一”说:“‘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程子曰:‘人心,人欲,故危殆。道心,天理,故精微。九惟精以致之,惟一以守之,如此方能执中。此言尽之矣。惟精者,精审之而勿杂也。惟一者,有首有尾专一也。“(《朱子语类》卷七十八)

,朱熹引侯仲良的《论语说》从格物的观点注解“博约”说:“博我以文,致知格物也。约我以礼,克己复礼也。”(《论语集注.子罕篇》第十章)

朱熹从格物的观点注解“尽心知性”曰:“以大学之序言之,知性则物格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孟子集注·尽心篇上》第一章,


⑤反求诸己。朱子《孟子集注》注《公孙丑篇》第二上,第二章云:“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论语。子张篇》第十九,第四至十二等章载子夏言论,如博学笃思、君子有三变、学而优则仕等,皆反映孔子思想,故谓笃信圣人。曾子云:“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篇》第一,第四章)子夏,见第一一〇条,注一。曾子,见第一一二条,注二。


⑥苟从。如《语类》卷六十九(页二七五八)云:“程子曰:‘天专言之则道也。天且弗违(《易经,乾卦》)是也。’程子此语,某亦未敢以为然。天且弗违。此只是上天。”。”程子语见《伊川易传》卷一(页一上)。


⑦曰仁。徐爱之字。


⑧困知勉行。参看上注四。又《中庸》第二十章云:“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因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if !supportLists](4] [endif]《孟子,尽心篇上》云:“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第一章)

《中庸》云:“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第二十章]

朱熹注解《孟子》上述“尽其心者,……所以立命也。”日:“尽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养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不知其理,固不能履其事,然徒造其理而不履其事,则亦无以有诸己矣。知天而不以夭寿贰其心,智之尽也。事天而能修身以俟死,仁之至也p智育不尽,閻不知所以为仁,然智而不仁,则亦流荡不法,而不足以为智矣。’这个注解与先生用《中庸》的思想来解释,并不相同。先生批评朱“要初学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与朱的思想并不完全相应,此处只宜从先生阐述自己思想的角度理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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