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确是在下午三点接到的母亲龚汀的电话,太阳很大,她拿着文件去工厂找人签字,手机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她拿出电话时,能清晰看到太阳下的手臂上,有细细的汗珠。
她有点害怕接到龚汀的电话,就在刚刚,她收到继父徐永志让她交水电费的微信,心中烦闷得很,并不想接电话。所以顿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接起来,对面龚汀用十分神秘的声音道:“确确,你有没有接到你爸爸的电话?今天有个人打了好几个人电话给我,说你爸爸生病了,要钱。”
陈确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她嘴里的爸爸并不是徐永志,而是生父陈满仁。她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她自有记忆起,就在龚汀身边,十几岁的时候,她去东莞,见过陈满仁一次,但他表现得极不耐烦,陈确也就很快离开了,之后再没有联系过。于是道:“没有啊,怎么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朝工厂走。工厂里机器声音很大,她便站在工厂外面,想等打完电话再进去。龚汀仍旧用十分神秘的口吻与她分享秘密:“你说是不是骗子?”
陈确道:“我不知道,既然是不认识的号,不理就好了。”
龚汀道:“我没理啊,我就是和你说一下。”
陈确忙道:“我要送文件了,先挂了呀。”说完,也不等龚汀搭腔,马上把电话挂了。见电话真的挂了,长舒一口气——如果不马上挂掉,龚汀还能说个不停。天气太热,心情烦躁,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很暴躁。刷卡进了工厂,里面冷气很足,她马上觉得舒服很多,门卫看到她,笑着问:“怎么了,垮着脸。”
刚才在不知不觉中,脸冷了一下来,此时也没恢复。她忙笑道:“没有没有,太热了。”指了指办公室,道:“我去找人签字啦。”
签了字出来,又是在太阳下,她接到了陈满仁的电话。
她长长、长长的舒了口气,接起来,“喂,你好。”
对面是陈满仁口音很重的声音:“确确,我是爸爸。”
她被太阳照得有点反胃,感觉就这么要吐出来了。她忍着恶心道:“爸爸,有事吗?”
陈满仁说:“你现在哪里?我生病了,想去你那里住几天。”
太阳越发刺眼,陈确道:“你什么病呀,严重吗?”
陈满仁道:“你说我能不能去你那里住吧?”
陈确不知为何,觉得整个人晕乎乎的,工厂到办公楼其实不远,所以她懒得撑伞,这里才感觉这一段路,其实不近。她加快了脚步,想赶紧到阴处让思绪正常下来,她感觉今天有点奇怪。奇怪到她无法疏理自己的思路。
她终于到了办公楼下,此时楼外一人也无。安安静静。她道:“不行啊,我住公司宿舍,没地方给您住。”
陈满仁道:“那你过来侍侯我几天。”
陈确又问:“您什么病呀?”
陈满仁不肯说,只道:“你来不来?”
陈确道:“我要上班。”
陈满仁“啪”的一下,挂了电话。陈确也没在意,但心底的烦躁怎么也散不走,便在楼下蹲了会儿。等腿蹲麻,刚要起身,手机又响了。还是陈满仁,她无耐的接起电话,“爸。”
陈满仁道:“你来看看我吧。”
陈确道:“您什么病啊,我这里要上班的。”
他又不说,又纠缠了几句让她过去看他,陈确不肯松口,他又把电话挂了。如果是再三,陈确便不肯再接他电话。于是他改发微信。几经问询,他哼哼叽叽的道:“本来没什么大病,就是感冒了。感冒了,没有人照顾。”
陈确坐在位置上,面无表情。她看着手机上的几个字,气到说不出话来。
这种烦躁情绪持续到下班。她没回微信后,陈满仁也没再发过来。倒是龚汀又用神秘的口吻在微信语音中问:“你爸怎么回事?”
她简单的说了一下与陈满仁交流的过程。龚汀问:“他有没有找你姐姐?”
陈确的姐姐陈盈,与龚汀关系一般。与她由龚汀带大不同,陈盈是外公外婆家长大的,与三姨龚梁关系更好,她不太爱理龚汀,所以龚汀也很少联系她。陈确想起陈满仁似乎也知道陈盈的联系方式。于是拨了个电话过去。
陈盈的手机经常没人接,这次也不例外,她连拨了三次,才有人接。那边陈盈未语先笑,“hello,怎么有空打电话过来呀?”
虽然是姐妹,其实平时交流不多。半个月发一次信息的程度。她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跟陈盈说一遍,陈盈听完后,道:“他不会欠高利贷了吧?”
陈确一怔,忙问:“怎么说?”
陈盈道:“你看,先是陌生人打电话给妈妈,连打了两个,说他没钱治病,让妈妈打钱过去;再是他联系你,要去你那里住几天。结合起来,像不是像是对方找不到人,而他想到你那里躲几天?你说不方便,他又让你过去,你还是先不要过去吧,一是他说只是感冒,二是我怕真是高利贷,他让你还。”
陈确听得满身冷汗。她不是喜欢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人的人,但她从心底里认同,她的父母能做出这种事来。从小到大,他只见过陈满仁一次面,为什么突然找她,还要来她这里住?陈确之前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奇葩的人,但被陈盈这么一说,她突然也觉得不对劲,她道:“其实我心里也觉得不对,问他什么病,问了半天才肯说只是感冒。我就觉得这个人怎么这么可笑。”
陈盈道:“长点心眼吧。你看他和龚汀都不找我,就是看你好拿捏。”
陈确苦笑,过了会儿又把每个月徐永志让她交物业、水电费的事说了,又说:“他一两个月就打次电话,让我回家给他们买日用品。”
陈盈的声音猛地升高,“有病吗?买个日用品为什么要回去?不过他一直这么得寸进尺。你还记得我有年给他买了箱酒,然后他有次要回老家看他兄弟们,让我给他买十箱你还记得吗?”陈确“嗤”了一声,“谁理他,他以为他是谁啊。一个软饭男。”
陈确没接话,那次陈盈没买,最后徐永志让她买的。十箱酒,花了一万多,半年的存款就没了。但她也不能和陈盈说这个事,陈盈一向觉得她太软了,不应该什么都答应。但她亲眼见过徐永志打龚汀,拖着她的头发,一直拖了半条街,她怕如果不满足徐永志的要求,倒霉的是龚汀。她也很恨龚汀的恋爱脑,五十多岁的人了,吃过几次男人的亏了,但还是不停的往里钻。陈盈理解不了她,陈确其实也理解不了。
但是,谁让她是自己的母亲呢?她无法像陈盈一样,说不联系就不联系。于是她绕过了这个话题,道:“我不会去的,一个感冒就要人去伺侯,搞笑。”
陈盈道:“假如他还打电话来,你就让他发病历单过来,不然公司不批假。我总觉得他很奇怪?”她问:“我之前听妈妈说他再婚了吧?为什么突然找你,是离婚了吗?”
陈确笑道:“我又不会比你知道的多。我接到电话也很奇怪好不好。”陈确想不明白,于是又问陈盈,“你说,他怎么好意思?从来没养过我们一天,连平时问侯也没有,突然就……”
陈盈道:“不要试图了解奇葩的想法。”顿了顿,道:“他好像有三姨的电话,不是有陌生人找妈妈要钱了吗?我怕他找三姨要钱,我得先打个电话给三姨,让她别上当。”她又道:“你也劝一下妈妈,让她不要圣母心爆发,她每次做事都很奇怪,不应该帮忙的人和时间,总去帮忙,自我感动,后面被人辜负了,心里又不平衡,到处骂街,真没必要。”
陈确苦笑,心想我怎么管得住她。陈盈挂电话之前又嘱咐她,“姑娘,该拒绝的就拒绝,不要不好意思。”
和陈盈聊过后,心里好受很多。虽然会猜测陈满仁到底遇到了什么,会不会真的被逼迫等想法,还勉强能稳住。是啊,假如这个人不打这个电话,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父亲。她还记得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被龚汀送到理发店学理发,她终于认识了一些朋友,了解到外界的生活状态。她学理发的店并不正规,有天洗头,她被一个男人抚了后背,她心里觉得不对劲,于是和龚汀说了这件事,没想到龚汀却说:“这个不正常,在外面做事都这样。”说完还笑她,“你以为你是什么天仙?吃了什么亏吗?”
陈确当时只觉得整个人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她不知道怎么反驳,但是她知道这不对。她第一次那么明显的产生了想要逃离龚汀的想法。于是第二天,她和一起学习理发的小伙伴商量,在学习的中间,她尿遁逃了出来,身上带着小伙伴凑出来的几百块钱。她其实并不知道去哪里,翻手机的时候想起了夏天的时候,龚梁发给他的陈满仁的电话号码,他夏天去了外公家,给外公留了他的电话。陈确先坐了去东莞的车,到了之后才拨电话给陈满仁。陈满仁在东莞下面的小镇里打工,陈确转了好几次车才到。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陈满仁,人很矮,和陈盈的轮廓很像,她一下子就有点明白,为什么龚汀说起陈盈,很明显的不喜欢了。她小时候还因此窃喜过,觉得母亲喜欢自己,不喜欢姐姐,现在看来,只觉讽刺。
陈满仁没有说话,先带她在小餐饮吃了饭,又领她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他住的地方条件很差,和小时候外公家的房子条件差不多,墙面、地面都坑坑洼洼,屋子里空空荡荡,没什么东西。他安排她在沙发上住下,道:“你也看到了,这里条件很差,住不下你。”
陈确平时并不是敏感的人,但这一开口,她瞬间就明白了。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离开了。她不知道去哪里,她连身份证都没有。最后还是买了票,回了龚汀的城市,仍旧任她摆布自己的生活。
她对陈满仁的记忆,全部止于此。陈盈也是在这个夏天见过他一次。陈盈当时读高三,陈满仁去外公家时,顺便去学校看了一次陈盈,那时陈盈刚受过一次伤,脚上缝了十八针,打了些激素,整个人胖成球。陈满仁看了她一眼后,虽然没有说话,却也知道并不是很满意。他拿了二百块钱给陈盈,就离开了。陈盈后来说:“我都不记得他当时说过什么,只记得他眼神了。”陈盈很讨厌谈到龚汀和陈满仁,她因为长得像陈满仁,不被龚汀待见,居然也因为长相,被陈满仁不待见。她从小寄人篱下,较陈确更为敏感,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心里记得死死的,所以现在反而是龚汀更怕陈盈一点。陈盈对龚汀,是烦躁与怒其不争更多。
就这么一个只有父亲名分的人,突如其来的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把自己安静的生活打乱。陈确不知以何面目面对他。她也想像陈盈一样,他曾经给自己什么面目,自己便还以什么面目。她万万没想到,第二天才是新的挑战。
早上六点多,她先被龚汀的电话吵醒,那些龚汀哭哭啼啼,说昨晚你爸给自己打了好几个电话,聊了好久,挂了电话才知道徐永志生气离家出走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陈确听到,白眼翻到了天上。她真不明白,龚汀为什么要接陈满仁的电话?又觉得徐永志幼稚得可以。但她只能说她不应该接陈满仁的电话之类,好不容易哄好她,已经七点。找了个龚汀发牢骚的空档挂了电话,她已觉得一天的精神力都消耗完毕。
今天有批货物要来,她一直忙到十点才清点完毕,做好表格给各处领导签字。然而刚一停下来,陈满仁的电话居然就到了,他说:“确确,你宿舍不能住,我在你工厂旁边先租着房子住着行吗?”
陈确问他,“你为了什么呢?在东莞和这里有什么区别?”
陈满仁道:“我想有个家。”
陈确突然失语。她感觉整个人已压不住怒气,过了片刻,顺了下气才道:“你可以去找你的家,没有人会妨碍你。”
陈满仁道:“我想和你们住在一起。”他说,“我不想下次生病,只有一个人去医院打吊瓶,一个人在走廊上等。”
陈确冷笑,“你老了,想要一个家了?那我们想要家的时候,你在哪里?”
陈满仁不说话。过了片刻又问:“你地址发给我,我去你那里。”
陈确不说话,啪的把电话挂了。
然后,在下班前,陈确的手机微信声音,就没有停过。在信息里,陈满仁先是强调自己想要一个家;后来又说我带着二十万,以后难道就留给银行吗?过了良久见陈确不说话,又发信息,听你妈说,她现在住的房子是你买的,要不连这二十万,你再添点钱,也在你公司周围买个房子一起住吧?
陈确听到这些语音,差点没气背过去。龚汀虚荣、爱炫耀她是知道的,却没想到就昨天几个电话,她竟然什么都能跟陈满仁说。而陈满仁,竟能无耻到这个程度……
她意识到什么,马上打电话给龚汀,问她,你没有把我公司的地址告诉他吧?龚汀道:“我不知道你公司地址啊。没说,但我告诉他你公司名字了。”
陈确瘫在沙发,全身要抽搐过去。
她很多年前就问陈盈,为什么我们的父母,和别人的父母完全不一样?
陈盈告诉她,父母怎么样,有时候是要自己驯化的,你想要什么样的父母,就要坚持自己的想法,不要心软。
但是,现实不容许她坚持自己。她坚持没有给陈满仁回信息,没有接他电话。但是她还是逃不过他。
因为第二天一早,她就接到门卫电话,说外面有人找她,自称是她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