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银村小溪

石条砌成的水渠与桥梁在溪谷上空高低并行而过，高的是水渠，低的是桥梁，相互间隔两米左右。水渠在西边桥头一侧分叉延伸出一小段，倾斜着，弯曲着，像一截阑尾，无需利用水渠进行灌溉的多雨季节，渠道里流水通过那段分叉直接排放到溪里，奔腾的渠道水从桥上倾泻而下，形成一道壮观瀑布，在桥底溪面喷溅起巨大的雪白水花。

我们这群刚读小学一年级的新生，满怀着对这个世界的新鲜感，斜挎绿色帆布新书包从村道走到石桥上，覆盖黄土的桥面坑坑洼洼，尘土飞扬。走到桥中间，一个右脸颊有块鸽蛋大紫红色瘢痕的小伙伴突然掉头转身往回走，从桥头边的斜坡攀爬上水渠，耍杂技般踩在脚掌宽的水渠边上，摇摇晃晃走到对岸。那小子故意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挑衅着其他人。结果桥上剩余的我们这几个也放弃了从四平八稳的宽阔桥面通过的打算，纷纷跑回去爬到水渠上，都绷紧了十二条神经，一个接一个张开双臂，脚踏着狭窄的石条先后走了过去。站在水渠边沿低头探望，桥面与水渠的空隙处，可以看到深渊般桥底下，阴晦的溪水湍流而过，桥头瀑布冲击水面的轰鸣声在桥洞里振荡冲击，水雾弥漫，让人有些眩晕。

溪水一路奔流向东而去，蜿蜒的水道在碧野里闪闪发亮，流过精耕细作的农田，流过远处成排成列的木麻黄树林，流过一片片村庄，一座座桥梁，最后在灰色的竹屿滩涂上汇入大海。竹屿盐场阡陌纵横，辽阔空寂，蓄着海水的盐田在蓝天下变成一面面镜子，天地成一色。咸腥潮湿海风中，形单影只的竹屿岛高高凸起于盐场与滩涂之间，宛若一座灯塔。

岛屿上房屋在绿树掩映下密密麻麻高高低低连成一片，那里是我曾祖母的娘家。高个子的曾祖母，美丽倔强的曾祖母，清末民初年纪轻轻就守寡的曾祖母，在东银村受欺负后愤然带着幼子返回竹屿娘家的曾祖母，凄风苦雨中把我祖父抚养成人并帮他娶亲的曾祖母，我大姑出生后决定全家搬回东银村并终老于东银村的曾祖母，遍地鹅卵石满目荒凉的东银山丘上野草丛中孤茔日日夜夜远眺娘家的曾祖母，在我幼时记忆中，只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画像，被香炉里烟灰长年累月熏得黑乎乎的长方形木牌灵位。

为了巩固堤岸，农夫在小溪两岸遍植莲蕉，丛丛莲蕉根深叶茂，清风拂过，袅袅婷婷，若是踱步走到旁边，顺手摘朵盛开的花，可以吮吸到底部些许香甜的蜜水，间或瞧见惊慌失措的黑色小蚂蚁在艳丽的花瓣间跑来跑去。

宽阔肩膀上横架一根长竹竿的赶鸭人，伸开黝黑双臂懒洋洋地随手攀附在竹竿上，气定神闲沿着高低曲折的堤岸，慢悠悠一路跟随溪里的鸭群前行。嘎嘎叫的鸭群密密麻麻凫水而来，场面颇为壮观，成千上万只鸭掌同时拨水前进，军队般浩浩荡荡。

赶鸭人中间，曾经出现过年轻叔叔们的身影。返回脑海深处记忆初始的地方，里面影像尘封已久，大多残缺不全，泛黄模糊，斑驳陆离地，稍纵即逝地在眼前一闪而过，夹杂着许多跳跃不定的白点。

影像一，夏日燥热的午后，蝉鸣由远及近在树丛间渐次响起，躁动不安的我趴在穿着蓝襟衫的祖母后背上，祖母走到村口池塘边竹丛阴凉处，伸长了脖子眺望远处溪边青青水田，远处似乎传来争吵声，竹丛下来来往往的村民，与祖母断断续续的交谈声，恍惚在说年轻气盛的我五叔赶着鸭群觅食时与邻村种田人发生冲突。斜阳似火染红云层与大地，满脸焦虑的祖母背着她满脸茫然的孙子长久地站在竹丛下。影像断开，跳跃不定的白点，一段空白的影像，继续。

影像二，暮色低垂，圆月东升，几只鸭子在归途中追逐水草丛里活蹦乱跳的青蛙，离开了鸭群，闯入溪边一块刚喷洒过农药的稻田，它们跑出来后，很快就逐一瘫倒在地，口吐白沫动弹不得。绝望的叔叔们徒劳地提起这些小家伙的长脖子，掰开又扁又长的嘴巴，拼命往里面灌药水塞药片喂泥巴，一切都无济于事。消息传回村里，鸭子提回村里，月色中拔毛，月色中烹饪，月色中黑乎乎的人们，埋头把所有鸭肉吃光。断开，空白的影像，继续。

影像三，头戴草帽裤脚高挽的小伙子站在溪岸上戽水，四条尼龙绳索拉开了，时松时紧，牵线木偶般甩动中间一只戽斗，让它在水面与堤岸间跳着圆弧形的舞蹈，溪水被戽斗不停地舀起，泼出，水花四溅，水面上所有五光十色的倒影在哗啦啦中被搅得支离破碎，一层层荡漾开来。手掌摩擦出血泡，额头渗透出汗珠，溪水流入灰白龟裂的田垄，嘶嘶作响。邻村谁家可爱的姑娘结伴从堤岸上走过，戽水的小子故意大声说着粗鲁的话，惹得她们直翻白眼。断开，空白的影像，继续。

影像四，又到稻谷收割季节，人们兴奋地在溪边堤岸外埋锅造饭，身后平坦的稻田上，一片金黄，一片喧闹。人群围着笨重的打谷机，又推又拉地在湿滑的水田里移动，留下二条类似雪橇的滑痕。粘满泥巴的腿脚粗壮有力，一上一下有节奏地踩着打谷机踏板，哐啷哐啷中稻粒与叶片与瓢虫齐飞，噼噼啪啪撞在前方挡布上坠入打谷机仓底。妇女和儿童排队弯起手臂源源不断传递过来一捆捆湿漉漉沉甸甸的扎得人浑身发痒的稻穗，在打谷机飞速旋转的脱粒滚筒上刹那间变成一捆捆稻草，新鲜的稻草们纷飞于七月闷热空气中，在打谷机两旁划出一道道优美的抛物线，在裸露出黑色泥土的稻田里堆积成山，失去最后藏身之所的青蛙与飞虫，在明晃晃阳光下，在众人的目光中，四散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