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稻田

我们称这为“打谷子”

01

去年暑假的时候,我回老家住了一段时间。回到长大的地方,我切身地感受到了时光的流逝。

我站在村头的马路上,我曾经对这条路无比熟悉,它连接着我家和村里为数不多的一家小卖部,那里承载了我童年时期所有的梦想。曾经的这条路,坑坑洼洼,破破烂烂,像老人身上修补过的衣服一样驳杂。雨后,这条路崎岖泥泞,稍不注意就被开过的车辆溅一身泥水。现如今,它已经被修葺得平坦开阔了,像一条白的亮眼的天路,蜿蜒通往村庄深处。

走在这条路上,我始终想起小时候很多民居的墙壁上都打着标语。除了计生相关的之外,看到最多的无疑是“要想富,先修路”。如今故乡的路修得这么开阔漂亮,村里的人怎么样了?

那时天气正炎热,七月到八月这段时间,正是水稻成熟的季节。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这段时间哪怕是外出打工的青壮年都回来了,十几岁的孩子和五六十岁的中老年人都忙碌在水田之中,想要趁早将自家水稻都收割了。

但现在村里十分冷清。

我放眼望去,村子没有太大的变化,眼神所及之处除了小山丘就是成片的水田。曾经不管是山丘上的旱地还是梯状的水田都是一家人财产的象征,上面种满了自给自足的粮食和蔬菜。现在旱田和水田依然在,但生长着的早已不是养活一家人的粮食,而是无人打理的杂草了。

所有的水田中,只剩唯一的一片还种着水稻。稻穗金黄,颗粒饱满,已然是可以收成的模样了。那田埂上站着一个老婆婆,她腰板挺得很直,手里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竹竿,顶端绑着几个白色塑料袋。在她轻轻吆喝和挥动竹竿下,几只雪白的鸭子从水田中一摇一摆走了出来。

我认识这个老人,她应该也认识我;我看向她时,她正看着我;但她思考了很久不知道我是哪家的孩子,我也一样想不起她的名号了。


02

每个人童年时期都有一个噩梦般的人物,具象为《蓝精灵》中格格巫那样的形象,是一个恶毒的老太婆。让人既恐惧又嫌恶。这个老婆婆就是我童年时的“格格巫”。

她的孙子小林是小时候与我最要好的玩伴。但她对小林严厉无比,通常不允许他随意出去玩。再加上我爷爷奶奶与他们家颇有过节,所以“格格巫”尤其不允许小林和我玩。因此,我为了找小林出门一起玩,和她之间产生过多场“战斗”。我每次都成功将小林带出来一起玩,但结局都是小林因为玩得太晚被打一顿。

她是我的童年阴影。

有一次我偷偷溜进他家里找小林玩,被她发现了。她家里真的既阴冷又潮湿,凉飕飕的像是电动画片里邪恶女巫住的地方,光是走进去都已经让人汗毛倒竖了。而我被“巫婆”抓住手腕,她说,你能挣脱我就让你走。但怎么也挣脱不开。急的大哭出声。她错愕一阵,立马放开了我的手,哂笑了两声就走了。我抓住机会赶紧冲出了这恐怖的地方,手腕上手指印久久都没消。

这个老婆婆刻薄恶毒,村里的小孩没有不讨厌她的;她自私又吝啬,常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和村里的其他妇女吵架。她吵起架来尖酸毒辣,哪怕隔着几个山头都听得见。所有人都讨厌她,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但她有一件值得炫耀的事。

当她不吵架的时候,村里的妇女聊起天来,她都得说说她那几个争气的儿女——两儿一女都在外地打工,做的都是体面赚钱的工作。但工作太忙,所以把儿女寄养在她那里。最多的时候,两个老人同时带五个小孩。

我站在自家门前又看了她一眼,她在驱赶着自家的鸭子进圈。我回老家的时候已经听说了,这个被我认为是“童年噩梦”的老人,一年前丧偶;和我同龄的小林等人相继被父母接到工作处,她执拗地不愿离开这片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独自一还种着最后一片稻田。

在老家那段时间里,不知为何我常常想起这样一个老人。她深居简出,独自栖居在那件阴冷潮湿的老房子里;早上赶鸭子出去,晚上赶鸭子回圈;有时她在田埂上散步,用手托起金黄的稻穗,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她养了一条土狗,晚上喜欢乱吠。

我想象着一人一狗同时吃饭的样子,突然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


03

村里的青壮年已经不剩多少了。我回去几天没有见到任何一个童年玩伴,但见到了到处疯跑的孩子——那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外出谋生,没有闲暇照顾孩子,只好拜托给留在家的老人。

这件事就这样循环着。假以时日,当这个孩子长大到一定岁数,这个村里就又多了一个深居的、无人问津的老人。这样的事永远也不会停息。

水稻迎来了收割那一天,老人在邻居的帮助下推着一只大斗下水田。她看起来年老衰弱,但干起农活来却非常麻利。水田里,她一个人弯下腰麻利的用镰刀割下一茬又一茬的稻穗。她细心地留下了根茎,再等一个多月或许会长出下一茬。一整个上午,她趁着太阳还算温和之时割倒小半片的稻田。下午在太阳炙烤之下,她戴上草帽将割下来的稻穗一点一点塞进脱粒机中。

那唯一一片整齐的稻田在大片大片的杂草中是那么显眼,那唯一一个收割者在这片大地上显得那么孤独。

追溯回十年之前,这个季节的村子是热火朝天的。所有人从老到小都忙碌着。青壮年忙碌在田地的收割工作;年轻的女子和小孩活跃在厨房准备粥饭;就连老人也会为晒稻谷出一份力。而如今,这整个村子里,那样的景色再无法重现了。

老人想把脱下来的谷粒挑到自家的水泥坝去。年轻时她能挑满一担,但现在她挑起的只有小小一娄了。还好有邻居的帮忙,不然这一片稻田不知道要让她忙碌多少天呢。


04

我又踏上了这条雪白亮眼的天路。它不是通往村子深处,而是通往外面无比广阔的世界。小世界里的人无不趋之若鹜,争先恐后想要去更广阔的世界闯出一片天地。

有人说,一个村庄的路就是一个村庄的血脉,绵延整个村庄,给后者注入无尽的生命和活力,让整个村庄都繁荣兴盛起来。

但我看到的却不是这样。我更相信另一种说法,这些交错在村庄里的路,成为了一根根插入村庄深处的吸管。不停歇地从村庄中吸走仅有的活力和欢乐,整个村庄因此变得贫瘠孱弱老迈。这些吸管越是粗壮,村庄就越是羸弱了。

我离开老家时,那片稻田还剩小半没有收割。如果我今后回来村里再不见这个老人,那么这可能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在水田中摇曳的稻穗了。那满眼金黄的景象,也只能在回忆中寻找而已。

(简宝玉写作群日更写作打卡第1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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