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岗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热词,如果是放到现在,这个词一定会上互联网各大平台的热搜榜。1995年,他和妻子被这股下岗潮裹挟着,也成了下岗工人。
他们原来是淮阴市国营针织内衣厂的正式职工。在计划经济时代,这个厂效益很好。他在那里完成了娶妻生子等人生大事。他只要上班下班,到时就拿钱,吃喝不愁,看病全兜。生活平缓得像是坐在高铁上。
1995年,他所在的内衣厂接了一笔日本订单。由于日商的质量要求高,以前没和日商打过交道,他们厂生产出的内衣不合格遭遇退货,厂里因此而赔了二十多万元。
这笔损失给这个早已岌岌可危的国营厂致命一击,工厂再也无力维持下去,他和妻子双双成了下岗工人。
工作没有了,他们原来所拥有的许多东西一下子也都没有了,生活就像一列火车一下子钻进了隧道,顿时就没有了光亮。
那些日子里,他们两个人经常是相对无言,各自消化着自己心中的愁。在家苦憋了几天之后,他的爱人决定到娘家去借辆三轮车回来,学着卖水果做生意去。
那是一个冬天。他们白天去进货怕人看见,就坐在家里数时间,好不容易捱到天要黑再出去,回来的时候正好天黑,不会被熟人撞见。黑暗成了他们维护自己自尊的最后一块遮羞布。
水果批发回来后又有了新问题,两人都不愿意拖到街上去卖。两个人推来推去的,谁也不愿先出头。眼看着水果一天天地“衰老“下去,他的爱人终于坐不住了,眼一瞎,硬着头皮把水果拖到街上去卖。
可是到了街上,她又张不开口去叫卖,一看到熟人就把头扭过去,或是假装到地下找东西,躲避开熟人的目光。从国营厂工人沦落为街头小贩,这在当时的他们看来,是很难为情的事,有一种要饭乞讨的感觉。
结果几天下来,水果也没卖出多少。到最后,一三轮车水果大部分烂在了家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水果舍不得扔,就把那些烂的部分剜掉自己吃,结果一家人都被吃坏了肚子。
后来,他的爱人又改行,在学校门口卖起了山芋糖饼,就是把山芋放在水里烀熟,捣成糊,然后再在里面加点糖精,放在油锅里炸,小孩放学饿了来一个,很好吃很过瘾。
以前在户外做点小生意的人都舍不得用液化气,而是用成本更为低廉的小煤炭炉子。这个生意做了一段时间后,他爱人的嗓子整天被炭火烟薰火燎的,竟然说不出话了,她被一吓也就不敢再做这个生意了。
那时,下岗潮席卷中国大地,破产清算,买断工龄,许多国营厂的工人像断奶的孩子,被无情地抛上了社会。有许多是夫妻兄弟姐妹一起下岗。
没有了稳定的收入,许多人家很快就揭不开锅来,只有到社会上去抢食吃。无奈,僧多粥少,饥不择食,什么样的活都有人干——修自行车的,卖袜子的,擦背的,食堂打饭的,骑摩托带客的……
下岗是人生的转折点,有的人经过摔打和磨练,找到了生财之路,走向了成功,但大多数人没有那么幸运,而是被卷向了生活的最底层。
没有了工作,生意又做不来,他俩整日闷在家里,面面相觑。生活的出路到底在哪里?
时间到了1996年,此时,在淮安市区的新民东路上,日资淮安华顶公司已经开了近两年。由于规模扩大,厂里成立了手编车间,厂里的手编拖鞋外发加工,他的爱人通过朋友介绍,每天到厂里厂里来拿手编拖鞋到家里去手工缝制,第二天早上再送到厂里去,周而复始。
这样的工作对于他爱人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了,既可以挣足够多的生活开支费用,又可以时间自由安排,早晚接送还在上小学的孩子。这个工作,他的爱人一干就是23年,即使手指都变形了拿到退休工资了也没放下。
还在他的爱人做小生意的时候,眼看着家里的余粮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就揭不开锅了,于是他也到外面去找活路。
他原来在国营厂里会修缝纫机,也做过车间主任,因此,他决定还是到一些私人的小厂里去找活干。几经周折,一位朋友帮他联系上了楚州的一家私人服装厂。
那位小厂的老板对他不错,开的工资也不低,加班加点的星期天不休息也能拿到三百多元。这在当时已经算是相当体面的收入。
后来,他听他爱人说,华顶不错,收入高,有保障,于是他就几次到华顶去应聘,后来终于被录取了。当他要走的时候,老板舍不得让他走。他也不好意思走,因为自己当初是走投无路来投奔人家的,人家收留你,就像是拉了你一把。现在你有好门路了,就想走了。他觉得对不起人家,就对老板说,这样吧,我免费给你干几个月。但我还是要走的,在这儿不是长久之计。
那位老板见你去意已决,也就没有强求。当他离开的时候,工资还是一分不少地结给了他。
到了华顶,他第一个月拿了900元,高兴坏了,跑到西大街给上小学的儿子买了汉堡。那时候,汉堡对于一个下岗工人的孩子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他们只有放学路过时贪婪地闻一闻那醉人的麦香味,从来没想过去买一个,因为那时汉堡要5元钱,这是他们家几天的生活开支呢。因此,那次买汉堡给他的儿子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温馨美好的记忆,这件事他的儿子到现在却还经常提起。
如今,他已经在华顶干了二十多年,直到退休,现在又被厂里留用。提起当年的下岗经历,他心有余悸,他说,那时候下岗就像是从高空摔下来,是华顶公司从下面接住了我们,否则,我们这些人还不在哪里挣扎流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