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 游』金陵随笔⑦ 写在当下的纪念


那座纪念馆,于南京这座城是有着特殊意味的。

这一点起先我并不知晓,记得初来南京时,为它的新鲜而多有些亢奋,在出租车上,便抑制不住地想要了解这座城市,听这座城市的声音。

司机倒也随和,虽不像北方司机那样话多,但也是有问必答的。我问他,能否推荐几处一天走得完的去处,他如数家珍般地报了几个,什么中山陵、总统府呀,什么玄武湖、莫愁湖呀地说了一通,最后,他稍是停顿,有些迟疑但又心有不甘,于是用很小的声音和我说“还有纪念馆”。我在兴头上,也没多想,随口问了句“什么纪念馆”,这话算冒犯吗?过了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大屠杀纪念馆”。其后大半个路程里,车厢里就这么尴尬地寂静着,司机没再说一句话,我想,这大概是唐突的代价。

后来,和南京熟识的朋友聊起这事,他们和我说,那位司机算是客气,碰上个有脾气的或会把我撵下车。我不解,过这多年了,竟也还要如此严重地对待吗?他们和我说,嗨。这有如南京的隐私,不愿被提及,又不愿人家忘记,忘记了就算是怠慢,他们就会凭空地骂娘,而你可能还一头雾水不知招惹了谁。

一晃,这也是几年前的往事了,那一年是2007年,那一年是南京大屠杀七十周年;那一年由于工作的关系经常往来于京沪淮宁,因而也多有机会接触那座城市;那一年秋尽冬来之际,第一次看了由朗恩.乔瑟夫执导的纪录片《南京梦魇》,因而郁结一丝隐痛,十二月江南天气般的阴霾、晦暗、冰冷,挥之不去,逃之不离,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据说为了那部纪录片,那位外国人呕心沥血,精心搜集了十年的资料,才得以将它完成,仅凭这一点他就值得国人尊敬。约翰.拉贝、魏特琳.华群、约翰.马吉牧师在用自己的良心拯救我们在南京的那些苦难的同胞,朗恩.乔瑟夫在用自己的良心拯救我们在南京的那段悲痛的记忆。

那一年的12月初,我再读了张纯如的遗作《被遗忘的南京大屠杀》;

那一年的12月初,我从新闻中得知,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新馆落成并开馆;

那一年的12月初,我追随着一种莫名的冲动,再次来到了南京。

……



云锦路是一条并不算长的小街,我去的那时那街还在修缮,街的另一端封闭着。我其实也是无意间走进了那个大工地,因而不得不在暴土扬长的钢筋水泥间,以及工人们防贼般锐利目光追逐下小心穿行,好在另一端街口封闭的围挡上,留有一个撕开的小口子,让我不至于原途返回。

南京的云锦博物馆,就守在那条小街另一端寂静的街口上,这大概也是那条小街得以命名的原因吧。云锦,应是代表着这个城市性格中最是辉煌、最是灿烂、最是至臻至美以至富贵以极的那一面的吧。它是南京为六朝古都所积淀出的丰厚底蕴的呈现。然而富贵一旦沦陷,曾经的繁华就会变成它的灭顶之灾,八十多年前,南京,就遭遇了它历史上最是惨绝人寰的沦陷。

那座纪念馆就在云锦街口的对面,起先并不觉得它是,只见到长长的栅栏围起一座厚实而高大的建筑,后来依稀听到了从那座建筑里缥缈出的低沉而悲戚的音乐,便觉得应该是它。那里确实是那座纪念馆,只我还要走上一段路,绕到另一边去,因为入口在那里。

走在阴霾、晦暗、冰冷的十二月初的南京街头,忽就想起了不知是哪位贤达说起过的那句名言,“历史可以原谅,但不能忘记”,冠冕堂皇的这句话似乎经常被引用到那次屠杀事件中,去做宽恕的注脚。尽管出自贤达之口,依旧觉得其中的半句是彻头彻尾的伪命题……

我们可以原谅历史吗?

我们有原谅历史的资格吗?

我认为可以原谅历史之人都已经在历史中倒下了。

那么那样的历史不原谅又能怎样?当你抱起了复仇的机关枪,那你又和那个历史中的屠夫有何区别?

我想,我们尽管多读了几本历史书,知道了些许历史的真相,但我们是不可能去做历史的救世主的,我们充其量只是历史的一个旁观者,萎缩在各自的角落里,去观看舞台上的那出大剧,那是历史之舞,那也是历史中的人性之舞。

在同样的阴霾、晦暗、冰冷的十二月初的南京街头,我试图注视历史中的那一时刻,而后认真地思考我是谁?我们是谁?我会成为谁?我们会成为谁?……辛德勒说,战争抖落出人性最是疯狂的一面,留下的只有邪恶。而如果定要回到历史中的那一瞬间,我、我们到底会是谁?……是挥舞屠刀的刽子手?还是在惊悚中倒下的罹难者……

张狂的历史,让人性的天平倾覆,留下的,便只能是历史的抓痕、良知的拷问,以及人性崩塌后的耻辱,我想那伤痕和耻辱不但是被凌辱者的,也是凌辱者的;不但是被强暴者的,也是强暴者的;不但是被戕害者的,也是戕害者的;不但是被漠视者的,也是漠视者的……那是全人类的伤痕和耻辱。



我不知道那样的人类历史能否可以被原谅?我所能做到的,仅仅是不要忘记……不要忘记张献忠的屠川和多铎的扬州十日,不要忘记奥斯威辛焚尸炉上的青烟和南京城下万人坑里的哀嚎,不要忘记波尔布特以纪律之名的清洗和卢旺达丛林里向另一族群劈下的二十一世纪的砍刀。我们不要忘记那些在惊悚中、仇恨中、羞耻中默默倒下去的人们,我们也不要忘记那些叫嚣着、亢奋着、自命不凡又狰狞冷漠着的嘴脸,我们当然更不要忘记那永存于我们身上再也洗刷不去的永恒血污。

冷冷清清的茶亭东街,最终是要汇入到熙熙攘攘的江东门大街上去的,它们之间形成一个尖锐夹角,犹如一把出鞘的匕首,将江东门的喧闹和茶亭的寂静相割裂。与这锋利的街角相对应的,是纪念馆两侧坚实的外墙交汇到了一起,就势高高拱起一座尖碑。那尖碑面向车马如流的江东门大街一侧,不相宜地竖立着一座体态瘦削又高耸得夸张的人物塑像,那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母亲,正无助又无力地攥着自己幼子的尸体,仰面哀号。

她是在向苍天控诉这里曾有的黑暗吗?

她是在向苍天控诉人心曾有的黑暗吗?

……

2015年,中国申报的“南京大屠杀档案”入选“世界记忆名录”项目名单。

明天,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缅怀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的国家公祭日,在这样的夜里,又想起在南京的那次十二月初的旅行,又想起那位老人忽起的急切和我之依旧的惭愧,也又想起了那个让人战栗的抉择。

时间或许会渐渐模糊了伤痛,但远去不应成为遗忘的理由。而这,是我们曾共有过的黑暗,希望它不再如瘟疫般卷土重来。


哀嚎




《金陵随笔》推荐阅读:

『云 . 游』金陵随笔③ 歌*城桓*秦淮河

『云 . 游』金陵随笔⑤ 明孝陵祭


《岳衡笔记》推荐阅读:

『云 . 游』岳衡笔记⑤ 祝融大神与南岳庙

『云 . 游』岳衡笔记⑥ 忠烈千古


----------------------------

我是云行笔记,在此潜心打造属于自己的《文化苦旅》,让我们来一次,有文字感的旅行吧!

你可能感兴趣的:(『云 . 游』金陵随笔⑦ 写在当下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