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途秋恨》是由许鞍华导演,张曼玉、陆小芬主演的剧情片,于1990年4月27日在香港上映,影片改编自导演许鞍华的真实身世,讲述了一对母女从矛盾隔阂到原宥谅解的经历。
上映同年,影片荣获了第27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原创剧本奖和意大利瑞米尼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晓恩(张曼玉 饰)小时候,爸爸在香港工作,她和妈妈还有爷爷奶奶住在澳门。妈妈(陆小芬 饰)的沉默严肃在母女间划出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相反,慈祥宠孙的爷爷奶奶则让晓恩觉得很亲近,所以晓恩自小就与母亲十分疏离,她儿时的全部情感都寄托在爷爷奶奶身上。
后来,爸爸要把晓恩和妈妈接去香港,可晓恩坚持要跟爷爷奶奶一起住,爸爸只好把她留在澳门。
晓恩15岁那年,爷爷因为难舍对祖国的眷恋,带着奶奶回了广州老家,晓恩被送回到父母身边,可这个陌生的家并没有让她感到太多温暖,在一次和父母争执后,晓恩决定去学校寄宿。
离家的前一天晚上,爸爸才告诉晓恩妈妈是日本人,并语重心长地诉说了多年来妈妈因为尴尬的身份而承受的痛苦,他希望晓恩不要怨恨妈妈。可晓恩对此并不能够理解,她对妈妈依旧心存怨怼,第二天一大早,晓恩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
后来,晓恩去了英国留学,毕业之际,妹妹打来电话说要结婚移民,晓恩才终于回到了那个久违的家。可她与妈妈间的隔阂并没有因为长久的分离而有所消减,重新生活在一起的母女二人频频爆发矛盾争吵。
直到后来晓恩陪母亲回日本探亲,她才终于开始了解母亲、理解母亲当年独在异乡的寂寞无助,母女二人因此和解。
01 《客途秋恨》究竟成功在哪?
1905电影网评价说:“《客途秋恨》是一部讲述异乡异客,关于理解和体谅的故事……电影作为导演许鞍华的半自传作品,体现出导演早年辗转中、日、英多地的真实经历,多种文化在片中形成鲜明对比。影片主题落在了母女之间微妙复杂的情感上,以女性化角度描写母女间的情感与隔阂,从细微处感动人心,一些片段如泣如诉,令人动容。”
从情感主题方面来说:
影片中,晓恩与母亲葵子之间的感情看似凉薄,但实则充盈着无限温情,向人们诠释了“血浓于水”的真谛,家人之间虽会有争吵、嫌隙与隔阂,但却仍然会关心着彼此。
晓恩15岁时与母亲发生争执,母亲嘴上虽说让她不要回来,但在晓恩离家去学校的早上,母亲还是站在窗口久久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晓恩对母亲也是一样,虽然她埋怨母亲从小到大都不曾关心自己,但母亲赌气跑出去后,她同样在窗口焦急张望,母亲说要回日本,她因为担心母亲,所以决定陪母亲一起去。
此外,晓恩与母亲的频频争吵展示了父母与子女两代人之间互不理解的常态,而她们从隔膜到宽宥的和解过程让我们明白了,很多时候我们其实并没有多么了解父母,如果我们能够试着多去了解他们,我们也许就能够理解他们,而后与他们和解。
影片中关于“什么是乡土”的议题也非常值得人们深思:久居的客乡和回不去的家乡究竟何处才是真正属于游子们的故乡?
异乡者们大都会有这样的感受:身在异乡时,我们常常会思念故乡,但真的回到故乡后,却往往又会因长久客居在外而觉得不习惯,萌生出“相见不如怀念”的失落感。
影片中的母亲葵子也是如此。
远嫁异国、客居他乡的二十多年间,遥远的故乡一直令葵子魂牵梦绕,可回到故乡后,她却怅惘地发现故乡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她开始怀念吃惯了的广东菜。
从制作方面来说:
电影体现了许鞍华导演一贯的执导风格——不刻意渲染、不矫揉造作、真实刻画生活。而正是这种基于生活、还原生活的表现方式带来的真实感,才使得电影如此动人。
电影采用了蒙太奇的剪辑手法,将过去和现在类似的情景、晓恩与母亲相似的遭遇拼贴在一起,使观众得以更加直观地感受到母女间情感变化的原因和历程。
此外,电影的叙述节奏十分舒缓,配合粤曲《客途秋恨》“凉风有信,秋月无边……”的悠扬曲调,给人以舒适渺远之感,让观众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故事的结尾处,意犹未尽。
从时代方面来说:
好的电影应当展现时代的缩影,一方面是为了记录时代;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人离不开其所处的时代,所以展现时代也是对人物命运的注脚。葵子之所以会远嫁中国,不正是抗战的时代背景使然吗?
影片中展现的时代包括:抗日战争时的中国、文革时的大陆、反贪风暴时的香港……
而抛开影片所反映的时代转向现实,港大刊物《许鞍华之〈客途秋恨〉》是这样评价这部电影在现实时代中的作用的: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香港,移民及迁居的压力甚大,而影片中不同文化间的疏离感、分裂的忠诚、隔代人之间的谅解,都令当时的香港人产生了共鸣。即使现在香港回归超过十年,在回流的香港移民心里,以及海外学子心中,该影片依旧是永恒的经典。”
这部电影被誉为许鞍华导演最令人难忘的作品之一,自然有许多值得褒扬的地方,看完整部电影,让我感受最深刻的就是母女俩从矛盾到宽宥的和解过程,以及影片中关于乡土问题的思考。
02 从矛盾隔阂到原宥谅解
在陪母亲回日本前,晓恩对母亲是不甚了解的,她只觉得母亲不关心自己、偏爱妹妹、爱打麻将、不爱做家事,是个不合格的母亲。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因素改变了母亲,让母亲从一个沉默严肃的女子变成了一个整天只知道打麻将、嚼舌根、品味低俗的中年妇女。
直到她陪母亲一起回了日本,她才终于开始了解母亲的过往、了解母亲内心的伤痛,理解母亲身处异乡的孤苦无助。
影片中的母亲葵子年轻时因为一时冲动只身离家去了东北,投奔在那儿工作的哥哥,而后意外结识了身为国民党翻译官的父亲,抗战结束后,母亲应父亲爱的请求留在了中国。
由于当时中日关系水火不容,所以结婚前父亲并没有告诉爷爷奶奶母亲是日本人的事实,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生活习惯的不同、文化的差异加上家仇国恨,使得爷爷奶奶打心底不接受这个日本媳妇,因而彼此间矛盾不断,而且母亲既不会听也不会讲中国话,父亲又不在她身边,所以,在澳门的那几年,母亲的内心是极其孤苦的。
语言不通、内心悲苦,使得母亲总是极为沉默严肃、不苟言笑,但年幼的晓恩并不懂得这一切,她只知道慈祥的爷爷奶奶很疼爱自己,但母亲却不爱笑、不爱说话,所以她便不与母亲亲近。
母亲被奶奶误解后,曾哭着抱住晓恩说:“晓恩,妈带你去香港。”可晓恩却抗拒地说不要,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转身去找奶奶,母亲怔怔地看着晓恩离她而去的背影,难过地跑到了外面,伏在一棵树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晓恩的反应无疑让本就孤苦无依的母亲有种深深的被抛弃了的感觉,这件事已然成了母亲的一道心结,所以多年后发生争执时,母亲才会说:“我可没冤枉你啊,你只关心广州的爷爷奶奶,眼前的我你问过一声没有?”晓恩则反问道:“那你在乎过我吗?15岁开始,我自己住校、自己生活、自己念书,这么多年来,除了爸爸,你根本懒得理我,你什么时候问过我一声?”母亲继续说:“是你先不要我还是我先不要你……”
她们彼此相爱,但却因曾经不美好的记忆无法找到内心纾解的出口,因而时常剑拔弩张、彼此伤害。不过幸好,一场探亲之旅终于化解了母女俩累积多年的矛盾。
去了日本后,晓恩因为语言不通、环境不熟饱受苦楚:
跟妈妈的旧友们在一起时,她因为听不懂别人说什么,老是觉得不安,感觉自己像个傻瓜一样;
舅妈问她在哪里吃早餐,她摇头表示自己听不懂,可舅妈却以为她不吃,不高兴地走开了,而后她拿起桌上的早餐吃,舅妈觉得她很奇怪,刚才说不吃现在又吃了;
她骑着自行车在周围逛,因为不熟悉环境迷路了,她来到一户人家前摘了个西红柿,户主发现后对她大喊,其实户主是好心提醒她西红柿打了农药,不能直接吃,但她却以为户主责怪自己摘了他的西红柿,要找她算账,因而拼命逃跑,被户主追赶了一路;
她被一群日本村民围着,他们叽叽喳喳不停地说话,可她一句也听不懂,这让晓恩想起小时候在澳门时,母亲被一群邻居用中文指指点点时手足无措的模样。
正是这种相似的切身体会,使晓恩终于能够理解母亲当年在澳门时的苦闷难过。
影片中有一幕,是晓恩独自坐在门口抽烟的背影,我想那时她心里一定在思忖着、体味着母亲多年的不易与难过吧。
后来,晓恩从大舅嘴里了解到母亲曾经很疼爱小舅,但因为母亲嫁给了父亲,所以右翼势力的小舅无法原谅她,当母亲说要回来时,小舅写信给母亲说:“不见不贞的姐姐。”母亲因此倍觉心痛。
而后,醉酒的母亲告诉晓恩关于她遗憾的旧情以及她与小舅不欢而散的谈话,说着说着禁不住悲伤恸哭起来,这是母亲第一次将内心的隐痛展现给晓恩,这也使得晓恩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母亲的苦痛。
影片中有个细节,是母亲回到家乡后逢人便说晓恩是从英国学成归来的硕士毕业生,我觉得母亲这样做无非是想倔强地向旁人证明她过得很好,她不后悔当初远嫁的选择。但如若真的不曾后悔,她又怎会在酒醉后悲伤落泪呢?又怎会语气凄凉地感叹一切都是奇怪的命运使然呢?
酒醒后,母女俩并肩站在夜晚的海边,母亲对晓恩说起她与父亲相识相爱的过往,尽管时隔多年,母亲仍清晰地记得父亲当初深情的话语,我想父亲的疼爱和懂得便是遥远的异乡带给母亲仅有的轻盈愉悦的记忆了吧,可父亲早逝后,多年来,母亲心中的伤痛又有何人可以诉说呢?
了解了母亲后,晓恩心中对母亲不仅有理解,还有心疼与歉疚,所以当母亲说出那句“愈亲的愈远,愈远的愈亲”时,她立刻搂住了母亲,曾经欢笑落泪无法拥抱的母女二人终于在黎明的海岸边拥抱在了一起,虽然它是个迟来的拥抱,但却也是最好的结局。
刘同在《38岁教给我的12件事》中说:“多创造机会和他们聊天,比如陪爸爸喝酒,让妈妈作陪,能听到好多自己不知道的事,自己的,他们的。其实我们并没有那么了解父母。”
如果你与父母间也存在隔阂,那不妨试着多去了解他们,你多些了解他们,也许就能多些理解他们,而理解之后,便是和解。
03 此心安处是吾乡
许鞍华2017年在《可凡倾听》中说自己刚念完电影,还没入行的时候,妹妹结婚,她毕业回来,然后带着妈妈去日本看舅舅,她在田边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有一天会拍一部讲这个场景的电影,因为真的有一些话要讲,关于“什么是自己的乡土”。
明朝万泰的《留别董四来》中有云:“客涂相见即相亲,总是凄凉梦里人。”我想这句诗道出了大多数游子的心衷吧。
影片中的母亲葵子客居异国的二十多年中,故乡一直让她魂牵梦萦, 当她终于如愿再次踏上故土时,她痴痴地看着站牌动情地说:“我回来了。”亲人重逢、旧友相会、爱吃的料理、洗澡的浴室……这曾经熟悉的一切都让她兴奋不已。
可渐渐地,葵子怅然地发现故乡已非昨日的故乡了。
哥哥要将老家的房子卖掉,去东京和儿子、孙子们一块住,葵子本来极力反对,她对哥哥说:“就算我不回来,连老家都没有的地方,还算是故乡吗?”为此,她禁不住悲伤落泪,但她最终还是同意把房子卖掉。
再见最疼爱的小弟,时隔多年,身为右翼分子的小弟仍然不肯原谅她这个远嫁中国的姐姐,姐弟俩的交谈最终以葵子拿热茶泼小弟收尾。
回国前夕,葵子对晓恩说了这样一番话:“这里的菜不对了,生生冷冷的,肚子老有空空的感觉,还是广东菜好味道吃,好像炖个汤喝喝哦。”
听到这段话时我不禁在想:有时候,可能不是故乡不属于我们了,而是我们不属于故乡了。
犹记得沈从文在32岁之际重新回到阔别了十八年之久的故土后,曾怅惘地写信给妻子说:“这里的一切使我感慨之至。一切皆变了,一切皆不同了,真是使我这出门过久的人很难过的事!”他因而写作了《边城》,用文字溯回记忆中的那个美好纯粹的故乡。
也许正如蒋方舟在《文学里的乡土中国》中所说:“故乡是用来怀念的,故乡是用来美化的,故乡是用来失望的。”
关于许导说的“什么是自己的乡土”的议题,我在晓恩的身上找到了答案。
晓恩说:“那年我们离开别府时,东瀛三岛已经笼罩在萧瑟的秋叶中了,而香港却似乎连夏天都没过完。我在香港电视台找到了工作,第一次和这个地方、这里的人紧密地接触起来,第一次那么热切而仔细地看着他们的脸孔,听他们的声音。我忘了英国的宿舍里还有东西没运回来,忘了那些求职信,甚至忘了要去广州的事。”
由此可见,晓恩心目中的乡土不是自己留学的英国、不是妈妈的故乡日本、也不是爸爸的故乡广州,而是她重新与之建立起联系的香港,虽然香港对她来说是异乡,但却是使她内心有归属感的地方。
在这部电影中,许鞍华导演挑战了一直以来人们对于“家”的固有认知,为人们建立起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家,即让人有归属感的地方。
白居易在《初出城留别》中说:“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所以,回不去的故乡也好,久居的客乡也罢,能让我们觉得心安的地方便是真正属于我们的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