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天:写作的诚意


11月18日,周五,晴,11至19度

或许是中国“文以载道 ”的传统主导,抑或主流“正能量”的宣传导向,更或是中国人一向推崇含蓄温敦、藏而不露的审美取向,导致大众文学赏鉴偏向于善恶的脸谱化阐述。我们都知道人生最美的风景是过程,而非结果。可为何我们总喜欢为概念化的写作鼓掌叫好,却难以接受那些挖掘丑陋人性、揭示人性多面复杂的作品,并视之为负能量呢?我却非常关注、欣赏这类作品。我赏读这类作品,矛头并不对外,我觉得每一份黑暗都揭示出我内心的黑暗,为抵达灵魂深处搭起一道桥梁,而不单单只是那些“正能量”作品所起的效应一一举个手、表个态,就能轻松归入“善良“、“正义”的队伍,逃避灵魂叩问与反思。

今天早晨四点半起床,除了做早点,还背了三首《诗经》,读了十几页书。

在民国报纸《现代评论》合印本中,读到一篇西林写的小说《叫花子》。小说开头写道:“一个人做事,总有他的居心,十个人做同 样的一件事,就可以有十一个不同样的居心。这并没有数学上的错误,因为一个人做一件事,同时可以有两个,或两个以上不同的居心。”接着,他拿赈灾来举例言之,表面看为灾区捐款是善举,可人的居心真个出于善吗?捐了款,可得到一张纸片,这纸片可用于游北海、听戏、逛三殿,比平日买门票节省一半的钱。若以“正能量“报道一一北平各界人士纷纷为灾区义捐。可这只是表面现象。真实居心,大家心照不宣。而今文章也多喜欢作表面文章,少了纵向发掘的深度和力度。

这篇小说则不然。作者继续写道 ,路遇一叫花子,那妇人蓬着头,头发如一堆乱草,盖满北京特有的黄沙子。胸口敞了怀,心口的肉像上了一层黑漆。身后跟着两个小孩子,手里还抱着一个。抱在手里的孩子生了一头烂疮,散发着一股怪味。若以“正能量”来书写,必是大发善心,掏出大把钱,带叫花子洗浴、下馆子,最后还抱起一头烂疮的孩子亲吻拍照。然后观众大声鼓掌,称其为“善人”。

我不能完全否认这类善人的存在,但我想大多数人见到如此污秽不堪的叫花子时的心理反应,定如作者所写:厌恶 、躲闪不及。作者想“快跑吧?又怕旁人把我身分看轻了。想,叫一个巡警来干涉吧?又怕我自己把自己的身份看重了”。然后,作者的做法是“我没办法,将手伸进袋里,摸 出一个铜子,掷在地上。”可他掷出铜子后,心里就起了反抗,你究竟是可怜他吗?可在此之前,分明是想踹他一脚 。你是因厌恶才抛出一个铜子,形同她在打劫,若是打劫倒更好,至少作者不必良心批判,偏偏是以这种摆脱麻烦,羞辱他人的方式来完成一种施舍的善举,作者认为这是可鄙的。但又不想承认自己的可鄙。当一个人做了良心不安的事,又想逃避自责,就会把责任怪罪到对方头上,所以,作者自此硬了心肠,再也不施舍叫花子,任凭他们怎样哀嚎,摆出怎样奇形怪臭 的惨状。

接着,有一天,作者在巷子里,看见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叫花子,站在朱漆大门口要饭,只见一婆子捧着一瓦盆子走出来 ,将一盆红红绿绿的东西倒进叫花子的铁罐里,呵斥他快点滚开。作者一看那盆里的东西,像自己受到了莫大羞辱,赶紧逃开去。此刻,作者作为旁观者,消除了与叫花子的情感对立,反而与叫花子发生角色互换。君子不受嗟来之食,他想若自己是那乞丐,应将盆里的东西倒在朱漆大门上才对。而他当初把铜板掷在地上,不也如同老婆子拿施舍来羞辱人吗?他一再逃避自省,此刻却在同类事物的映照下,将所有伪装都撕碎了,只能直面赤裸的人性。他说想去控告那家主人,不正是说要对自己实行审判吗?可别人非把他当神经病不可,说不定还会颁给那家主人“乐善好施”的奖章。这句话又让我们跌回现实的荒谬中,世人宁愿接受粉饰的表相,也不想听魔鬼的忏悔。

我觉得西林的这部小说比鲁迅《一件小事》写得更好更深刻。鲁迅最后掏出一把银元,为自己的冷漠自私赎了罪。而西林则无处赎罪,风俗深入人心,个体难以抵抗。

这部小说不仅揭示个体人性,还有群体人性,个体人性或能觉悟,群体人性却难改造,并反过来麻醉、控制个体。

我记得刘瑜曾说过:“检验友谊的标准,就是能凑一起背后说人坏话。”我觉得这个标准可用于文学鉴赏,只是不是说别人坏话,而是说自己坏话,将心底的龌龊、胆怯彻底坦白。一个人若总在文章中写自己如何高风亮节,我会感觉是在与单位同事相处,戴着厚厚面具,看不到对方的内心。一个人若在文章中毫不遮掩地揭露内心的丑陋,并由此引起的不安,我倒觉得这份坦诚拉近彼此间的距离。

梭罗在《瓦尔登湖》的序言中写道,此书是写给远方朋友的信。那可是朋友间的无所修饰、无所保留的交心啊!这就是写作的诚意。

大学有言:“止于至善”。人一生都在以至善为目标的修行改造中。文学应多表现修行过程中人性的自觉、挣扎与反复,而不是塑造道德楷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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