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梦乡》:在悲观的舞台上努力活下去

1963年11月22日,美国第35任总统约翰·肯尼迪在大庭广众下遇刺身亡。紧接着,被捕枪手奥斯瓦尔德却在从警局押往监狱途中被酒馆老板杰克·鲁比枪杀。随后三年间,18位关键证人相继死亡。到了1993年,共计115名相关证人在各种离奇事件中自杀或被谋杀。至此,即使官方依旧坚称肯尼迪暗杀事件是奥斯瓦尔德的个人行为,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

《金色梦乡》以肯尼迪暗杀事件为原型,虚构出了一场在权利机构围剿下的逃亡。

青柳雅春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快递员,却莫名其妙被卷入了惊天阴谋,直接被盖棺定论为暗杀首相的凶手。人生被随意栽赃,话语权被无情剥夺,甚至连生存也即将被抹杀,在这场权利的游戏中,青柳雅春卑微得连拿牌的资格都没有。

但青柳雅春不愿意成为历史上的奥斯瓦尔德。当失去一切之后,再渺小的人也会鼓起勇气放手一搏,哪怕这注定一场螳臂当车的较量。


狩猎

很多时候,改编电影还原不出原著的精彩不仅是因为文字的力量难以超越,还因为小说精妙的结构无法通过画面和拍摄手法来展现。《金色梦乡》就是如此。

翻开《金色梦乡》的目录,便让人眼前一亮。本书分为五个部分,但最后两个部分才是以青柳雅春的视角讲故事,前三个部分则是以旁观者的视角或主观或客观地描述了首相暗杀事件,同时也绘声绘色地还原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狩猎。

猎物只有青柳雅春一人,但猎人不止一个,除了荷枪实弹的警察,还有嗅觉灵敏的媒体,而与媒体互动的,是无数不明真相的民众。

当警方公开证据,公布青柳雅春是凶手后,媒体闻风而动。青柳雅春两年前见义勇为的采访视频被翻了出来,重新剪辑之后,无关紧要的微表情被单独截取并滚动播放,无需多余的渲染和煽动,曾经内敛害羞的帅气英雄顷刻间便被打造成了如今别有用心的狡诈凶徒。青柳雅春在烟火厂实习的经历也被公之于众,成为了他有能力制造炸弹的证据。民众因此沸腾,更加草木皆兵,也更加积极地协助搜查,各种不明真伪的群众线索甚嚣尘上。

这场狩猎之所以无法反抗,不仅在于警察已经沦为权利游戏下的工具,还在于媒体抛弃了自己的责任,导致民众失去了辨别真假的能力。

书中写道:“媒体从不播出与主流意见、社会舆论或者观众兴趣相违背的信息,这才是它的本质。他们不说谎,但是会对说的内容进行取舍。”

见证英雄走下神坛而后堕入地狱,无疑是民众最为津津乐道的反转。尤其在风声鹤唳之下,民众从来都无暇顾及何为真相,更容易随波逐流。而在随波逐流的时候,人从来不会反省和愧疚。

于是,目标明确的警察、被收视率和利益驱使的媒体以及捕风捉影的民众,构成了一场针对青柳雅春的全民狩猎。

可怕的是,这场狩猎的参与者中,没有人在乎真相。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在独立思考,但其实每个人都在被权利和舆论操纵。所谓的独立思考,只不过是先入为主的偏见和骚乱下的疯狂。等到骚乱停歇,疯狂过后,他们才会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终究只是权力资本漩涡中的一枚棋子,全民狩猎后的一份祭品。


信赖

书中将隐藏在阴谋背后的巨大力量成为“巨人”,本应身为保护者的警察沦为了巨人的爪牙,媒体也已然失去了公信力。青柳雅春不是超现实的英雄,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他虽不能大杀四方,也不愿束手就擒。面对巨人,青柳雅春只能逃亡,但手无寸铁的他又能怎么逃呢?除了求助和信赖他人,青柳雅春别无选择。

人性复杂,信赖既可以成为自我保护的武器,也可以成为被人利用的弱点。但伊坂幸太郎在此给予了人性最大的信赖,让青柳雅春和读者在一个充满恶意的世界里,看见了人性的光辉。这也是书中反复强调的“人类最大的武器,是习惯和信赖”。

信赖是相互的。两天的逃亡里,青柳雅春不仅托付出了自己对他人的信赖,还收获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信赖。

学弟为了隐瞒青柳雅春的行踪,不惜被警察揍得奄奄一息;公司的前辈虽然没有成功帮助青柳雅春逃出仙台,但也让他暂时摆脱了警察的追捕。

面对媒体的质问,青柳雅春的父亲毫不留情地反击:“他开始走路、开始说话,我都在旁边看着。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你们只不过才查了他两天而已,有什么资格发言?你听好了,我不是想去相信,我是知道。我知道他根本不是凶手。”从“相信”变成“知道”,父母的信赖,大概就是最高级别的信赖了。即使他们无法做出任何实际行动,这份信赖也可以转化成不容忽视的力量。

前女友樋口晴子虽然没有和青柳雅春进行任何联系,却甘愿在警察的监视下冒险,暗中帮青柳雅春准备了一辆方便逃亡的车,并请来自己的朋友从旁相助。这些朋友之所以愿意出手相助,不是因为认识青柳雅春,而是因为相信樋口晴子,这其实是一份双重的信赖。

早年的连环杀人魔主动现身,将青柳雅春从警察手中救了出来,还帮青柳雅春打听到了一丝阴谋的内幕;街边的五个不良少年认出了青柳雅春,不仅没有报警,反而给青柳雅春的逃亡加油鼓劲;装病赖在医院的老人更是亲力亲为地给青柳雅春出谋划策。

这些配角有的和青柳雅春关系紧密,有的和青柳雅春素不相识,他们当中甚至还有连环杀手、小混混和自称不是好人的无赖。

这就是伊坂幸太郎设计角色的高明之处,信赖不仅可以来自朋友和父母,还可以来自陌生人,甚至可以来自“坏人”。世界是灰暗的,人也不是非善即恶,既然和“坏人”都能互相信赖,那么这个悲观的世界也就没有令人绝望到无处可逃,或许只要再信赖一回,就能活下去。

人一生值得信赖的伙伴本就不多,能看见的希望也不多,可一旦遇到了、看到了,便会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背水一战。


你醒来时,带着微笑

青柳雅春试图反击,想要争取光明正大活下去的权利,但在巨人的围剿下,无名之辈的计谋显然漏洞百出且不堪一击,青柳雅春只能再次选择逃亡。

眼看青柳雅春就要被击毙,樋口晴子和她的朋友在警察的攻击下拼尽全力引燃了烟花,帮青柳雅春争取到了最后一次逃亡的机会。

有时候,蚍蜉撼树不是自不量力,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蚍蜉的目的也不是真的要撼动大树,而仅仅是想摇下几片树叶。如果蚍蜉足够努力,有幸收获了几片树叶,说不定就可以躲在这几片树叶下忍气吞声地苟活下去。

在巨大的无奈面前,无名之辈们只能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得越远越好,躲得悄无声息。

无数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绚烂夺目。烟花稍纵即逝,但在烟花的背后,有不离不弃的老友,也有萍水相逢的过客,他们都是难得一遇的伙伴,都心怀人间值得的信赖。正是他们,照亮了黑暗。

在烟花的掩护和故人的接应下,青柳雅春逃出了仙台,改头换面,卑微地活了下来。他虽然没有成为奥斯瓦尔德,却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人生。

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圆满结局,但也正因为结局的不圆满,这个故事才更加趋近于现实。不是所有的阴谋都会被揭穿,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有来龙去脉,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被迫放弃自己人生的人太多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狼狈不堪,人活着也比什么都好。

关于《金色梦乡》,伊坂幸太郎写道:“我习惯以悲观的角度去看待事情,对于描写一个美好圆满的结局有些许抵触心理。同时,我也并不想写让读者心情沉重灰暗的东西。于是,我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决定去写‘在悲观的舞台上努力活下去的故事’。”

《金色梦乡》里,无名之辈没有变成英雄,替罪羊没有洗清冤屈,正义没有战胜邪恶,甚至计划中的绝地反击还没开始就失败了。但在种种绝境之下,无名之辈依旧坚韧,依旧有值得信赖的伙伴,依旧有友情、亲情和爱情的羁绊,还获得了来自陌生人的善意,这些灰暗世界中微小又美好的真挚感情,构成了伊坂幸太郎想象中的金色梦乡。

在这样的金色梦乡里,人们汲取力量,醒来后重新回到并不那么美好的世界里,也就有了努力活下去的勇气。悲观的舞台上,活着便是最大的乐观,活着便是反抗,活着便是胜利。

就像披头士在Golden Slumbers所唱:

Golden slumbers fill your eyes

Smiles awake you when you rise

你会看见金色梦乡,你醒来时,带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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