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

楔子

“当你来到梦想中的远方,发现不是草原,而是一望无垠的沙漠,那么,你是转身回去,还是……?”——于新华问。

新千年的第二个羊年,初夏,大西北荒漠上。

两台马力强劲的越野车正并排奔驰着,轮胎掀腾起长长的两道烟尘,像是两颗彗星拖着尾巴。

一个戴着防风镜的青年把半个身子从车的天窗中探出来,不停地挥舞着双臂,一边呐喊着,一边尽情享受这广阔天地带给人的舒畅。

他们一行六人,从江南水乡一路开到这大沙漠,就是为了感受与那“烟雨石桥,粉墙黛瓦”截然不同的“磅礴大气,天宽地广”。

在沙漠中开了一天一夜,六人已经深入沙海的腹地。虽然目力所及依然空旷与荒凉,但是单就是那无所顾忌的把油门踩到底的畅快,就足够胜过城市中那种逼仄带给人的压抑。

“哎,哎,左边,左边,十点钟方向,快看……”天窗外的青年一边拍着车顶,一边喊道。

驾驶室里的两人也就往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

斜前方好像确实有个黑点,在空无一物的沙漠上还挺清晰!正驾驶便转了一下方向盘,把车朝那个方向驶去。

通过对讲机,另外一辆车也紧跟着过来了……

随着离目标越来越近,车顶的青年再次喊了起来,“我靠!好像那是个人啊......”

他这一喊,把驾驶室里的人也吓了一跳,车身随之一抖!

在二三十米的距离,两辆车先后停了下来,这时已经完全可以确认,是一个人躺在那......

六人从车上下来,一边议论着,一边手上拿着些修车用的器械慢慢向那人靠近着......

“喂,喂,朋友,怎么躺这了......?”

“哎,师傅,你怎么了?......”

“你有事不咯?......”

那人始终没有回应......

两个胆子比较大的走到跟前,低头细看......

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吓得叫了一声妈妈!!

这人应该年过花甲了,头发花白,面色灰黄,嘴巴微张,眼窝深陷,没有半点呼吸,早死多日了!

幸得这是沙漠深处,没有野兽和虫蚁,加之初夏天气干燥又无大风沙,这人的遗体才得以保存这么完整。

从这人的穿着衣饰来看,基本就是牛仔猎装,并非是什么品牌服装,而且多有磨损;一个背囊,瘪瘪地躺在主人身边......

几个人围着,讨论着他可能的死因......

有个小伙子眼尖,发现那人外套的左胸内兜里面露出一个东西的一角,而且可以判断——是身份证!

他抖抖索索地用手指去夹,生怕这人突然坐起来,虽然那是不可能的......

当他把那张身份证夹出来以后,其他几人都围了过来。

“中原省,豫州市,秦大志......”一个小伙子举着这张身份证,念着上面印刷的文字,另外一个人在帮他录着视频。

“如果手机前的您认识逝者,请和我们联系,我们可以把具体位置告知,并将逝者的物品归还......”

随着这段录像在视频网站上发布,顿时让无数人关注到了。

“沙漠”“遗体”,这两个关键词的组合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视频被更多地转发。

就这样,视频链接一直传到了平时很少看这些的于新华的手机上......

当于新华接完朋友的电话,然后戴上老花镜,点开那个视频后,泪水一下涌出了眼眶,“大志,你还是去了,你咋还是去了啊?!......”

一 相遇

秦大志的爷爷秦茂德是个有能耐的人。

虽然没有读多少书,但是秦茂德却具有远超一般农户子弟的胆识和智慧。

十几岁就敢孤身一人走白陉古道,把豫州府当地的小麦、草药往山西去贩卖,又把口外的骡马贩卖回来。

几年下来,就把自家的破房修整成了方圆十几里内最好的一处宅院。

整个老秦屯的人都说茂德这小子生就一副“虎胆”和“狐心”,这词儿里面到底佩服、羡慕、妒忌各占了几分,实在也不好说!

随着弟弟盛德长起来,秦茂德便带着弟弟一起跑起了买卖。

从山东的盐巴,到江浙的绸缎,总之什么能挣钱就贩卖什么,老秦家的银钱也就滚滚而入了!

那些眼红的人也就开始到处宣扬了,茂德为啥这些年走南闯北没出事,是因为他跟山上的土匪有瓜葛,平时做买卖都有土匪的人跟着,他也帮土匪运送山上所需的粮草枪械。

当然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土匪又不是镖局,土匪是做“无本买卖”的,怎么可能替买卖人看护货物?再说土匪也就是在当地山上啸聚,哪有全国流动的土匪?

秦茂德在当时的乱世能安然无恙跑了多年买卖,还大了发财,这自然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他靠着三个秘诀:

一是不能一根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比如对待官府的老爷就要恭恭敬敬,咽的下窝囊气,甘愿当孙子;遇到人数众多的土匪就要展现豪气,讲义气,能跟土匪称兄道弟;遇到个别小流氓无赖,那就要有勇气,敢动手,能跟对方刀棍相见,让他们下次不敢找你麻烦。

二是舍得钱。不管是官差,还是土匪,都不是靠嘴就能打发了的,你不舍得出血花钱,那讲别的都是白搭。

比如有两次贩卖牲口,遇到土匪拦路抢劫,秦茂德心里一盘算,自己的人敌不过对方,那干脆,直接把牲口全部献上,还让伙计帮着土匪把牲口赶到了寨子里。土匪本来也是刀头舔血的营生,哪次下山抢劫都有挂彩受伤的,碰到舍命不舍财的主,没准还要丢掉几个兄弟的命。对于秦茂德这样的,土匪们也都是第一次见,内心还有点感动。土匪讲的就是义气,所以但凡跟秦茂德打过一次交道的土匪,下次绝不会再动秦老板的商队。所以秦茂德的商路就变得越来越安全。

官差虽然不像土匪那般明火执仗的抢,但是那份贪婪却远胜土匪。土匪讲义气,你对我够意思,我就对你也够意思。但是官差跟你啥也不讲,你一次没把银钱孝敬到,我就扣你的货!所以民国地方官府对商家的伤害绝对不比土匪小,而且是年复一年,没完没了的!

三是要敢拼命。遇到真想要你性命的家伙,求饶和献上财物都没用的时候,秦茂德绝对也敢拼命!就冲这,秦家手下的伙计没有不敬佩东家的!

凭着这三样,才让秦茂德在那乱世积累了一份家业。

但是这些话又不能去给别人解释,别人存心要坏你的名声,你长几张嘴也说不清楚!何况传这些话的都是本乡本土的乡邻,有的还算秦茂德的长辈,所以秦茂德也就索性由别人说去。

后来发现关于他结交土匪的谣言越传越广,再这样下去,传到官府那可就不是解释那么容易了,轻了讹你一大笔钱财,重了就要蹲监坐狱,性命堪忧!

秦茂德心一横,便把老秦屯的宅子交给一个本家兄弟看管,带着全家老小搬到豫州城里了!

茂德和盛德两兄弟把其他生意全停了,专心做起了绸缎布匹生意。

只用了三年,豫州城里十字东大街的“秦记绸缎庄”便成了城中的大店铺。邻近的彰德府、卫辉府经常有人来“秦记”采买。

秦家在城里繁华之处买下了一整条胡同,修建起了三进院套,成为豫州城内响当当的大户。

秦茂德多年来闯荡,历经风浪,有惊无险,家产越来越大,只有一样不称心的,那就是秦家人丁不旺!

他和盛德虽然都娶了两房,但他只得了一女一子,盛德仅有一女。大女儿秦淑芬,儿子秦兴梁,盛德家的女儿叫秦淑芳。

别说在当时的民国时期,就是到了现在,这也真算是孙丁不旺。

愁也罢,忧也罢,秦家兄弟只能把心血都寄托到唯一的儿子——兴梁,身上了。

两兄弟从小就没让兴梁上私塾,而是直接花钱雇先生来家里教兴梁读书。

要说秦兴梁在学业上还是有点天赋的,五六岁就能背诵《论语》、《春秋》,七八岁算盘就能拨打的噼里啪啦了!后来又去上了城里的新式学堂,成绩也是名列前茅。

秦家两兄弟看着兴梁在学业上的进步喜上眉梢。但阅人无数的秦茂德,一丝隐忧也上了心头。

他发现兴梁的脾性完全不具备他和盛德的那股强悍之气,反倒是甚为懦弱!有几次他都看见,比兴梁年龄小、个头矮的孩子在踢打兴梁,虽然都是孩童之间的耍闹,但是能看出兴梁心里不高兴,但是又不敢伸拳打回去。

为这个,茂德和盛德对兴梁斥责过,教导过,但都于事无补,兴梁虽然当时点头表示听懂了,但是下次还是被别的孩子欺负!

茂德也只好长叹一声道,“这就是强爹熊儿子啊,愿咋咋吧!”

豫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它原本一直在卫辉府的制下,一条卫河穿城而过,从隋朝开始就是京杭大运河的分支,人员、货物可以顺流一直到达天津卫。

到了民国,京汉、道清两条铁路又在此地交汇。山西的煤,青岛的洋布,北平的机器,武汉的大米,都会在豫州停留、转运。这样一来,作为一个内陆小县城,靠着水旱码头,人流、物流越来越密集,财流也就有了。

不过十几年时间,豫州就盖过了卫辉府的风头,成了人口过十万的中等城市。城内各类饭馆茶社、银楼药店、娼寮影院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秦记绸缎庄所在的东大街,是豫州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新铺子也是接连不断开了起来。

绸缎庄位于东大街的中间,往西依次邻着王记杂货店、大平油坊、通海茶庄,文宝斋,还有秦茂德兄弟经常去的福兴酒馆。过了酒馆,再往西穿过马路就是西大街。

城里有名的关帝庙在绸缎庄东边一箭地之远,香火旺盛。再往东就到了豫州城的东关了,离城墙就不远了。

在关帝庙和绸缎庄中间还有几间店铺,其中就有于大夫的“杏林药店”。

于大夫本名于展德,世代行医,到于大夫这辈子都算第五代中医了。虽然于大夫是中医世家,但是他本人并没有拘泥于中医、西医,早些年去卫辉那边的基督教医院学过西医,后来还去上海的医院工作过十几年。所以于大夫可谓中西医兼修,这在当时尤为难得。

这人在外面漂泊,到了一定年龄,就想回家乡。于大夫也如此,新在豫州城开了一家药店,既卖中医药,自己平时也坐诊看病。没两年时间,就誉满全城,不少外地人也赶几天的路来找于大夫看病。

秦茂德和东大街这十几个店铺的老板、掌柜面上都过得去,但要说真正能称得上朋友的,那还就数于大夫了。

秦茂德自己读书不多,他平时佩服书读的多的人,特别是于大夫还能说洋话,跟教堂里的神父都能哇啦哇啦说半天…...

另外就是于大夫的医术真是没得说,还被县长请到府里看过几次病。自己能交上于大夫这样的朋友,自己家中里里外外这几十口人要是有个大病小情就有保障了。

秦茂德没事了就去找于大夫串门,逢人就说,他和于大夫名字中都有“德”,他们算“德字辈”,于大夫听了也是哈哈一笑,也不多说什么。

于大夫其实也听别人过秦茂德的事,对他的满身豪气也是敬佩不已!

两个互相内心佩服的人做朋友那就是很自然的事,所以秦家和于家也就成了至交,两家人不要说逢年过节,平时也经常走动。

于大夫有两子一女,于忠、于勇、于丽。

于家三兄妹和秦家三姐弟年龄相仿,由于父辈的关系,孩子们也更容易玩到一块。

特别是于家两兄弟,特别爱找秦兴梁玩。这有两个原因,一个是兴梁年龄大一些,懂的东西多一些,书又读得好,经常把书里看到的故事讲给于家兄弟听,例如讲《聊斋志异》里面的狐妖鬼怪,经常把两兄弟听的半夜不敢去院子里的茅房撒尿;另一个原因是于大夫对两兄弟管束严格,不像秦家对兴梁那么宠着,所以兴梁衣服口袋里经常有家里人塞的铜板,想买啥买啥。兴梁经常买了糖果糕饼分给于家两兄弟,让两人高兴地一个劲地叫着“谢谢兴梁哥!兴梁哥真好……”

于家兄弟虽然也算是出身书香门第,但是性格却和兴梁大不一样,都是火爆脾气,有时候见别的孩子欺负兴梁,两兄弟二话不说,冲上去对着那些孩子抡拳便打,而且下手极狠,对方被打的不是眼面青紫,就是口鼻窜血,最后免不了让家里大人带到于大夫那告状加治伤。

虽然两兄弟免不了挨老父的责打,但是当于大夫知道两个儿子是为兴梁打抱不平的时候,也就手下留情了很多。

也得亏有这两个“保镖”,敢欺负秦兴梁的孩子慢慢就没有了。

日子就在孩子们的玩耍和打闹中一天天过去,但是要想永远保持这份岁月宁静却又是不可能的......

当时神州大地正深陷五千年未有之黑暗时期,华夏儿女饱受国外列强和国内军阀的双重蹂躏,地处中原的豫州城又怎可能独享偏安?

恰恰相反,中国自古就有“问鼎中原”之说,中原本就是兵家必争的要地,更不要说位于水陆交通要冲的豫州城了。

先是“中原大战”,豫州城头也是不断变幻“大帅旗”!今天是冯大帅,明天又是孙大帅,后天又变张大帅,最后统归了蒋总统!

不管哪个“大帅”接管了豫州城,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孩子们虽小,他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也有自己感受生活变化的方法与途径。

秦兴梁发现自己父亲和叔叔唉声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们出远门进货的次数越来越少,绸缎庄里和自己家里的伙计隔一段时间就少一个......

于忠、于勇兄弟发现来他们家店里看病但又买不起药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些三五成群凶巴巴地来店里白拿药的伤兵越来越多了......

又过了几年,两家的孩子也都是十几岁的大姑娘小伙子了。

仿佛是突然的,豫州城开始有好多难民涌进来,口音有直隶的、山东的,还有东北的。听他们说是“老日”要打过来了,“老日”从北边一路向南进军,沿途杀人放火,比土匪强盗还狠、还毒,难民们都是为了保命,才被迫舍家撇业,逃难来到了豫州!

豫州人不知道的是,日本人是从几个方向打了过来,中国军队不管是原来哪个大帅的人马,都抵挡不住日本鬼子!早就听说东北四省被日本人占了,现在直隶、山东、山西也都快被占完了。

焦虑与烦恼只存在于豫州城的民国政府和有识之士之中,一个是怕丢了政权,一个是怕做亡国奴。

但是普通老百姓大多不为所动,这么多年来的兵荒马乱,也让人们生出了对乱世的惯性和耐性。大平油坊的东家老刘头就经常一边榨油一边念叨的“谁来都一样,不都是收银钱嘛,咱给谁交不是交?咱把税钱交上去了,还能把咱咋?”

秦茂德哥俩虽然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但他们更多的也只是担心自己的买卖能不能做下去......

世事没难民们说的那么坏,但是也没老刘头们想得那么好。

虽然豫州城头已经开始飘扬起了“膏药旗”,但是老百姓平时并不多见日本兵,收税和维持城内治安的还都是中国人。听说是原来的一些大帅战败被俘,有的自愿,有的被强迫地和日本人“合作”了,又当起了市长、县长......

只有东街小学一个退休的老先生整日在街上失魂落魄地到处游荡,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道:“吾辈不肖子孙,未能抵御倭寇,痛失华夏故土,辱没祖宗啊!辱没祖宗......”

日子久了,人们看到的是街上越来越多的日本商店,什么日本映画馆、大和酒馆、东洋福寿膏馆、东瀛布店;人们听到的是北边的太行山上有游击队,专门袭击日本人的车队。

秦家的生意基本处在勉强维持的边缘,一方面进货愈发困难,原本交通便利的江浙丝绸早就因为战事无法购货,只能到四川和闽粤地区购买,但路途既遥远且匪盗多如牛毛,几年间只有两次成功带货回来;另一方面是市场被日本布大量挤占,很多以前的商业手段都被压制,秦记绸缎庄离关张不远了。

秦茂德也不时哀叹,时事如果不济,一个人不管多强,也都难得施展啊!

这时候秦兴梁和于家两兄弟都已是中学三年级生了,豫州中学突然要求加增日本语课,并且告知学生如果期末课程不过关,学校将不发放毕业证,而国文课将不作为考试科目。

这一下学生立刻就炸锅了!

本来学生就是对国家时事政事比较敏感的群体,好多学生早就在暗地里宣传抗日思想了。有一次,不知道是谁带到学校一本《论持久战》,这可是绝对的禁书,日本督学查了一周,但是最终也没查到带书之人,只好让全校每个学生把校规抄写三遍了事!

但是这次校方竟然要把日语作为毕业必考科目,这就把学校与学生原本隐藏的矛盾彻底刺激得爆发了,学生掀起了大规模的罢课活动,领头的正是于忠和于勇!

和秦茂德心思都在生意上不同,于展德家族书香门第,几辈子行医,胸中也都充满家国情怀!于大夫对两个儿子从小就教育要精忠报国,所以两个才以“忠”“勇”为名。

有这样一位老爹的从小教育,于家兄弟从日本督学入驻豫州中学的第一天起就咬牙切齿地要给对方点颜色看看。

从门前泼粪、弹弓打玻璃逐渐到集结学生罢课,写传单宣传抗日,于家两兄弟的手段在不断提升和进步。也亏得两人从小调皮捣蛋,早就把“干坏事不给大人抓把柄”这一技能玩得炉火纯青了,所以始终都没让校方追查出来。

不用问,之前那本《论持久战》也是他们带进学校让学生们传看的!

但是这次罢课活动因为走在最前面,吼声又是最大,所以校方联合警察直接就把这哥俩和另外几个男生抓了起来,投入警局。

两个儿子被抓,于大夫还是吓得不轻,赶紧找到秦茂德,让他帮忙想办法。

秦茂德办这种事得心应手,除了点头哈腰给人陪笑脸,最重要的就是要舍得花钱......

从警察局长到看押犯人的牢头,从日本督学到豫州中学的校长,反正该找的人从上到下都找遍了,百十块银元大洋花了出去,人也就给放出来了!

虽然只是三四天的光景,于家两兄弟可是变了模样,浑身都是伤,人整整瘦了一圈,但要说变化最大的,就是两兄弟的内心......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秦兴梁正在屋里看书,忽然听见有人“嘚嘚嘚”连敲玻璃窗,把他吓了一跳,问道:“谁......谁啊?”

“我啊,兴梁哥!还有小勇!”

“哦哦!是于忠啊,我给你们开门啊!”说着,秦兴梁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两兄弟进门后,先做了个“嘘”的动作,意思让秦兴梁不要大声说话。

于是兴梁也就压低声音问道,“咋了你们,这么晚过来,还偷偷摸摸的?”

“我俩是翻墙进来的,不想让别人知道!”于忠说道。

“啥事啊?”

“我俩想当兵去,但是想法不一样,想让兴梁哥你给我们拿拿主意。”于忠说。

“啊?当兵?!咱国中不是还没毕业嘛?”秦兴梁很是吃惊地问道。

于勇抢着说道“这被日本鬼子霸占的学校还有什么可念的?念完不还是亡国奴?”

“是啊,兴梁哥。这次我俩蹲警察局这几天彻底想明白了,日本人表面还让咱在学校念书,但是慢慢地就是把我们朝亡国奴教化。现在是不让国文考试了,让学日本话,以后还不定有什么坏主意呢!你说,我们拿个日本鬼子学校的毕业证干啥?”于忠说得语气很重,不容兴梁反驳。

“嗯......你们说的倒也是......”秦兴梁思忖了片刻,问道,“那你们啥打算?”

“兴梁哥,我俩都准备去当兵,但是想法不一样,想让你拿拿主意,判判谁说的有道理!”于忠说道。

“咋不一样?”秦兴梁问。

“我想去太行山,找游击队,直接跟日本人干,就按照《论持久战》里面说的一样。我哥想去南方上军校,他觉得我俩学生,打不了仗,得先学学打仗才行!”于勇说道。

“你觉得我俩谁说的对?”于忠问向兴梁。

“这个......”,兴梁挠挠头说道,“你们要是问我《论语》里面哪句话是啥意思,或者哪道数学题怎么算,我可以给你们讲,但是这当兵的事,我真不知道咋说啊!”

“哎呀!兴梁哥,你别婆妈,你就说,要是让你选,你跟我俩谁走?”于勇急吼吼地说道。

“那......那我得问问我爹!”兴梁说。

“要是你爹不同意你去呢?”于忠问道。

“那我就不去了呗!”兴梁答道。

“哎呦我的哥啊!你可真是你爹的好乖乖!”于勇生气道,“走吧,哥,我就说兴梁哥不会跟咱们去当兵,你还非要来!”

兴梁被于勇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也知道两兄弟是把自己当做亲兄弟才来找自己的,但是自己还真是没有勇气从家里一走了之!

他想劝两兄弟多待会,但是于家兄弟只是分别和他抱了抱,就又轻手轻脚地开门走了。他望着两人的背影,内心十分复杂。那是一种纠缠不清的感觉,对两兄弟既舍不得,又有点羡慕他们的气魄;对自己的懦弱感到有些气恼,但是又对父亲的权威的畏惧,唉~~~

第二天从于家传来消息,两个少爷都不见了......

这之后的几年,关于两兄弟的消息特别少,只知道一个去了四川,一个去了山西,于家对外说两兄弟跟着别人去做生意了,但是为什么两个儿子没在一起,于家又从不多说,这当中的缘由当然只有秦兴梁知道。

秦兴梁中学毕业后,先是在自家店里帮工了一两年,后来绸缎生意实在做不下去了,另外茂德和盛德两兄弟也上了年纪,就干脆关门大吉了!好在秦家做了三十多年的生意,家底殷实,在乡下还有百十亩田地,包给佃农耕种,吃喝不成问题。

虽然还是战时,但是豫州城的经济并没有停滞,日本人把晋东、豫西的煤炭通过道清铁路大量运往山东,装船运回日本国内。同时从北向南、从东向西运兵、运粮、运物资,都要经过豫州城,所以豫州经济也就这样发展着。

城里不断有新的工厂建成,发电厂、面粉厂、机械加工厂等等,大多数厂是日本人建的,但是也有少数厂是中国商人建的。

建厂就需要工人。秦兴梁就去一所中国人开办的机械加工厂应聘了。

兴梁有文化,加上人又老实,只一年时间,就从学徒工成为了技术能手,在工厂立住了脚。

又过了两年,秦兴梁在二十一岁那年成了亲,找的是豫州城北夏家庄的大地主夏天河家的夏玉兰。

秦家和夏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夏家在当地是大户人家,家里也有五六十亩地,常年雇着十几个长工。夏天河有儿女六人,夏玉兰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大姐。要说夏家孩子中数脑子精明,那夏玉兰绝对排第一。虽然没读过几年书,但是不管记账还是帮着管理家务,夏玉兰都是父亲夏天河最好的帮手。

要说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夏玉兰个子矮小,比一般的闺女家都低了半个头。可能就是这天生的缺陷,夏玉兰特别要强,家里里里外外啥活儿都抢着干,而且啥都干得特别好!

起初媒人给秦家说起来夏玉兰的时候,秦家听说对方个子矮,并不是很愿意,直到秦茂德上秦家见了玉兰之后,亲眼所见玉兰的机敏干练,便一下子在心里敲定了这个儿媳妇。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懦弱儿子就需要这样一个强势的媳妇!

夏玉兰就这样嫁到了秦家,秦兴梁也没有什么意见,因为父亲也并不在意他的意见。

这个小个子媳妇一嫁过来,很快就赢得了全家人的心。不但孝顺爹娘,而且与家中上上下下关系处得都非常融洽,特别是与两个姑子秦淑芬、秦淑芳就像亲姐妹一样。另外能说会道,精明强干,保持家务也是一把好手。

秦家的绸缎生意已经停了好几年了,临街木板拼搭的门面锁得牢牢的,两个老东家不提做生意的事,家里也就没人提及。

但是夏玉兰知道后,就去找公爹商量,不能让门面就那样荒废着。就算绸缎生意不做,做点其他买卖也是好的,哪怕租给别人也比现在这样强啊,起码也算有个进项!

其实秦茂德并不是没想过这些,只是自己和弟弟盛德年纪都大了,不愿意再劳心费神了,兴梁在工厂做事,两个闺女也不是做生意的料;把房子租给别人又感觉辱没了秦家的脸面,好像豫州城响当当的秦家已经到了靠房租吃饭的份儿,所以那门面店也就扔在那了。

现在儿媳提出要再把店开起来,这样店就还是老秦家的,茂德老汉内心是认可的,也算是重振家声了,只是觉得让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总还是别别扭扭的。

但是玉兰早就想到前面了,她对公爹说道,“爹,我轻易不在店里露面,店面的打理就交给您带出来的几个徒弟,我只管进什么货,还有就是账目,我就算个不露脸的掌柜,您老觉得咋样?”

玉兰这一说,就彻底打开了茂德老汉的心锁,高高兴兴地让儿媳全权管理了。

没过一个月,一个新做的金字牌匾——“秦记杂货店”就挂在了老店的门头上。

新的“秦记”店里啥货都有,从针头线脑到油盐酱醋,从东洋烟卷到山里的草药山货,虽然现在是本小利薄,不再像以前经营绸缎有那么大的利润,但是货物都是方圆百十里内的,起码货源不愁,能进到什么就卖什么,细水长流。

夏玉兰嫁过来的第二年,发生了这么几件对秦家影响很大的事:

一是“老日”滚了。一个夏天的晚上,收音机里传出日本的皇帝的声音,不要说中国人没听过,绝大部分日本人也没听过自己的天皇的声音。后来听学校里学过日本话的学生说,日本天皇让所有日本兵放下武器,停止战斗,也就是投降了!没过多久,豫州城头上又悬挂起了青天白日旗。城里大大小小的日本商店关的关,卖的卖,日本的男男女女有的坐火车,有的坐汽车陆陆续续都往山东方向去了。

二是玉兰生了个儿子。本来孩子的名字叫秦树人,但是因为日本突然投降了,秦茂德一高兴,立马把孙子的名字改了,叫“大喜”。后来秦家的孩子名字都跟着老大开始,带个“大”字!

三是秦家的故交老友于大夫的两个儿子都回来了。

先是于忠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是前呼后拥带着好多人回家的。于忠就是按照他的想法,去南方报考了国民政府的军校,因为有文化,又精明强干、作战勇敢,在部队里面被上峰看中,升迁迅速,很快就成了上校团长。这次是作为国民政府接收豫州城的军方代表回到家乡的,真可谓是衣锦还乡。同他一块回来的,还有他的夫人赵明娟,这次是第一次回家乡拜见公婆。

于家本来在豫州城内就受人敬重,这次于家大公子又成了政府军队里面的大官,那上门贺喜的、巴结的人自然是络绎不绝了。

秦兴梁当然也来看望兄弟了。虽然于忠见了他还是喊“兴梁哥”,但是通过于忠主动和自己握了握手,他还是感觉到了那种身份地位带来的生疏感。不过兴梁内心还是为于忠能平安回家而感到高兴的。

于勇是之后回来的。和哥哥回家那种盛大的欢迎场面不同的是,于勇只带了两个人跟自己一起悄悄回的家,几乎没有人知道。

于勇是主动来看秦兴梁的,他和兴梁哥紧紧拥抱了一会儿,才讲起来了他这些年的经历。当年那个晚上,他和哥哥说不到一起,他也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打算去山里投奔游击队,直接和倭寇干。但是莽莽太行绵延千里,游击队又是特别注意隐蔽,哪能那么容易找到。所以他在山里徘徊了两三个月始终都没有找到游击队的影子,饿了吃野果,渴了喝溪水,真是吃尽了苦头!

直到有一天,当他衣衫褴褛的出现在抗日游击队的营地的时候,把游击队员都吓了一跳。人家对他盘问了好久,确认不是汉奸,才决定收留下了他。

于勇慢慢才了解到,这支游击队是隶属于进步党派领导下的山西抗日决死纵队,直接领导他们的是鼎鼎大名的杨旅长。

游击队员们大多数都不识字,初中学历的于勇绝对算得上是秀才了,再加上勇敢机智,多次完成了艰巨的任务,于勇也像他哥哥一样深受首长的器重,很快成了队伍上的干部。

由于做得是打击日寇的事情,为了保护豫州城的一家人的性命,所以于勇虽然特别想家,但是始终没和父亲进行联系,家人也就完全不知道他的下落。他倒是和南方的哥哥有过书信来往,但是于忠一直劝说他改投国民政府,所以他后来也就和哥哥的联系也断了。直到日本投降,他这才能够回乡探亲。

但是国民政府始终把进步党派领导下的武装力量视为心腹大患,所以双方彼此的戒备之心都极深。所以他这次回家也是轻装简从,只带了两个警卫员,穿着便衣回乡看望老父。

于勇对兴梁哥的那份亲热是诚挚的,这种亲热还因为自己的亲哥哥与自己的政见不同而变得更为浓厚,他觉得与兴梁哥的交谈是那么的开心与轻松,仿佛又找回了童年的记忆。

一年以后,秦兴梁的第二个儿子也出生了,取名叫秦大志。同月,于忠的夫人赵明娟也生下一个女孩,取名叫于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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