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月光 08 种瓜得豆

天色阴沉欲雨。苏泽抱着手提本电脑去楼上读书角,把所有积压的电子邮件挨个转发给手下员工,里面只有一个字:“update? (进展如何?)”; 然后,他从书架上随手取出一本《麦克阿瑟回忆录》,坐下细细品读。

一周又一周连轴转,似乎只为这片刻安宁。

倪震好不容易补个懒觉,在梦中憧憬丁伊那柔润红唇的美好滋味,结果被突如其来的电子邮件搅了局。那个碎催的 “update”,搞得他后背发凉冷汗阵阵,睡意全无。没办法,他只好爬起来干活儿。

这个苏泽简直就是雷达,就没有他扫射不到的地方。倪震狠狠地想: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周扒皮也会过个周末吧,苏泽这个现代升级版周扒皮,根本不让人过日子。

不管多么心不甘情不愿,倪震也得一边喝着浓咖啡醒盹儿,一边折腾他的电子表格。在家里工作效率很低,一来没有何文轩在附近可以随时请教,二来太安静了。

别的财务人员喜欢安静,可以“坐如钟”,钉在那里几个小时,专心干活儿,可是倪震似对这套工作方式并不感冒。虽说被哥哥逼着学了商科,也勉勉强强地接下了这份工作,倪震还是怀念和人打交道的工作。

出国前搞婚庆公司的日子又回到眼前。那时的倪震每个周末至少转两个场子,从策划到主持什么都干,忙忙碌碌又快乐无比。

倪震有这份自信:苏泽的婚礼如果换了他主持,肯定热闹百倍,让人终生难忘。那次的主持人就会照本宣科,一点创意都没有,真不知道他怎么在这行混下来的。

胡思乱想太多,一整行数据填错,倪震只好删掉重来。

说起来都怪哥哥,拼死拼活地帮他做担保办签证,好像有个做婚礼主持人的弟弟多丢他的人似的。倪震亦步亦趋学着哥哥做财务管理相关工作,但他永远学不来哥哥对这类工作的热情。

手边的咖啡壶已经倒空了,电脑上的工作只完成一小半。倪震想,怪就怪咖啡的味道不正,所以工作没效率。明明都叫美式咖啡,水土不同,咖啡的味道也两样。可惜了他大老远从美国扛回来的咖啡豆。

美国留学的经历倒也不是全无是处。倪震学会了评判咖啡的优劣,也学来一口正宗美国口语。这一点,就连倪震的哥哥都甘拜下风。倪震的哥哥是托福高分得主,但是他的口语一听就是中国人的口音——发音标准但是书生气十足。哥哥的时间全用来研究各种考试机经拿高分了,没空儿在口语这部分下功夫。

倪震的单词量并不大,全凭地道的发音收服美国人的耳朵。想到这里,倪震不由得一阵小得意:苏泽的口语也一般般,只不过是胜在成熟自信而已。倪震暗下决心,要充分利用自己这点特长,在这家待遇优渥的公司稳扎稳打,生存下去。

美国总部的人回去之后,给上海工厂总经理比尔打电话,说倪震让他们觉得上海就像家乡一样“亲切又熟悉”。

其实这个活儿对倪震来说小菜一碟:口语底子好,加上他当年就在底特律附近读书;光跟俩老外聊聊底特律机场附近的立交桥什么时候完工,最近酒吧里流行喝哪种酒,一个晚上就轻易混过去了。而且,倪震大部分时间是不用说话的,该发呆发呆,该走神走神,只要脸上固定着笑容就行。

从那以后,倪震“英文好“的名声大噪。工厂的工程师们最烦跟总部开会讨论设计变更,他们更爱画图而不是清谈,大部分人就像苏泽一样:一肚子学问,口语一般般。渐渐地,有工程师请倪震出席会议,客串口语翻译。倪震不拿架子,有求必应。

再到后来,连人事部经理老梅都来请倪震给前台总机配音。

总有人抱怨公司总机的录音像是民航机长致辞,说话的时候嘴里好像含着一颗枣;开头的“女士们先生们”还带点意思,后面叨咕了什么,没人听得懂。老梅找苏泽审批预算,打算从外面找人给公司总机录音。苏泽坚拒:“白花那个钱做什么?现放着一个倪震,不用白不用。”

倪震二话不说,把任务接下。

短短几句话录完,居然效果显著,投诉明显减少。致电的客户无论中国的外国的,都能根据语音指示按图索骥找到想找的人。负责销售的亚太区老板最爱鸡蛋里挑骨头,他偶尔听到,只评了一句话:“这次的录音总算有点大公司的样子。”

人事部老梅本打算砸锅了就往苏泽身上推卸责任的,谁让他那么财迷!亚太老总说好,那就是官方盖戳认证的好。喜得老梅逢人就讲自己这个人事部经理多有识人之明。

有时候加班晚了,倪震自己给前台总机打电话,刺耳的铃声空响几声之后,倪震如愿听到自己底气浑厚的男中音:“欢迎致电本公司,留言请按九,人事部请按一……转接人工服务请按零。” 倪震对自己的吐气发声颇为满意,忍不住又听了几遍。

试用期到了,倪震凭他的好人缘好口碑顺利拿下了正式合同。

苏泽没拦着倪震转正。要不是倪震,他现在还得天天半夜开电话会议呢。倪震的活儿离100分还差得远,但是返工两次,终究能给你做出来个大概其。那就放过吧,哪儿有十全十美的人选呢。

倪震从人事部签好工作合同出来,一眼看见高玫站在过道上,正在打手机:“误不了您的事儿,我们一直诚意满满的。”

刚挂了电话,高玫的笑容也跟着消失了:“这老狐狸,耍我玩呢!”

倪震早接过高玫的电脑包儿,拉过自己的椅子请高玫坐:“消消气,慢慢说。哎,我说姐你这裤子咋回事,小喇叭裤儿还带朵花儿。我的妈呀,你不会去动物园买衣服吧?”

“瞧你说的,我品味那么差吗?”

高玫火气散掉一些,忍不住笑了,“我从秀水买的,上周带亚太的老板去那里遛遛,我顺手也买了几件,特便宜!”

倪震若有所思,“哦……怪不得,我说动物园的衣服什么时候这么难看了,原来是秀水。”

气得高玫抄起桌子上的矿泉水瓶子就扔了过去,倪震轻轻松松抄住,顺手扔进桌子底下的垃圾桶。

正说笑间,苏泽开完会回来了,“上班时间禁止闲聊,还那么大声儿,我在隔板外边听得清清楚楚。还有,你俩也该学学上海话了,入乡随俗,知不知道?”

“我又不打算找上海老公,用不着。” 高玫满不在乎地说。“你倒是找了个上海老婆,也没听说你上海话有进步。”

“听个大概其就行,又不是古人建造巴比伦塔。” 苏泽说。

他忽然想起来,姚瑶经常和母亲在厨房里嘀嘀咕咕说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听得太明白了,没准儿大家还难免尴尬,半懂不懂最符合“难得糊涂”的哲学思想。自打丈母娘入驻,姚瑶忽然间“吃嘛嘛香”,不再害口了。这比什么不强?苏泽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倪震赶紧表决心:“我会好好学上海话的,肯定能派上用场!姐你来这么多趟了,也该学两句。”

“我没那闲工夫。” 高玫挥挥手,“哎你们说,有老陈这么缺德的吗?意向书都给了,他跟我说尾气排放标准改了,咱们的报价要调整,必须符合最新欧洲排放标准。他是不是觉得我们很空!听他说到这儿,我恨不得大板砖拍死他!”

苏泽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看好了再拍,别拍错人。你要朝积极的方向考虑,没准儿改了排放标准,咱们成本还降了呢!”

“所以我赶紧过来,你把工程部质量部都叫来开会,咱们看看这个报价怎么调。” 高玫吩咐。

倪震已经去了趟茶水间,给高玫泡了一杯咖啡过来,“又开会?我还有几个急活儿没干完呢!”

“往后放。再急也没我这个事儿急。这个订单没有,咱们工厂今后五年10%的利润没了。” 高玫一改笑脸,口气威严似慈禧太后。

倪震和苏泽对望几眼,心里叫苦不迭——又一轮压力重重,成败未卜的痛苦报价历程开始了。一头儿是总部漫天要价,一头儿是客户就地还钱,工厂管理人员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苏泽的号召力还是杠杠的,几个电话打下来,几个部门经理和主要负责人都推开手里的事情,聚到大会议室。大家听到这个消息,全都炸了窝,鸡一嘴鸭一嘴,吵个不休。

新的排放标准意味着原有的材料清单都要改变。材料清单里含有贵重金属,本身就属于价格波动很大的原材料;再加上用料数量变化,不可控风险大幅上升,整个订单风险骤然加大。

高玫总结:“这个订单就像一块烫手的山芋,还沾着灰。扔也扔不掉,吃也吃不下。”

倪震大胆献计:“要不咱们接着请陈总K歌。”

生产部经理老关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冷气:“K歌要是好使,今天我舍下这张老脸,同去。可惜,不是那么回事儿。这个单子要是弄不好,总部可以把咱们一条生产线都拿走。”

苏泽叹了口气,老关是老辣姜,看事情通透。老关曾经外派到泰国曼谷,帮当地工厂搭建一条流水线,深知曼谷工厂的竞争力。泰国人工便宜,就这一点来说,上海工厂的竞争力已经不如东南亚兄弟。最可怕的竞争往往来自自己人。

高玫给大家打气:“不要老说丧气话。这不还没怎么着吗?要不这样,工程部赶紧追着德国卢森堡做实验。看看有没有可能,用稍微便宜点的配方达到排放标准。生产部再看看,有没有可能进一步降成本。”

苏泽接过话头,“财务部随时听令。你们每出一个新方案,我们就重新做一轮报价。还好,现在是美国人晚上上线了,咱们不用天天熬夜。只不过便宜了总部这群人,他们又有理由报加班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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