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29

一坛泥鳅(小说)

野氓

胡枣红在核酸检测点外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了,脚边放着一个青花瓷坛,里面有两斤多泥鳅。

今天早上六点多的时候,胡枣红就从家里出发了,她想早点把泥鳅送给林可可医生。结果,赶到这里时,林可可医生已经坐在电脑前了,穿着防护服,戴着面罩,在录入检测人员信息。蛇形的队伍慢慢地蠕动着,而且不断有人接在后面。她想直接把泥鳅送到林医生那里,但怕耽误林医生的工作,只好一直等。

虽然已经立秋了,但秋天太阳的火辣,与夏天比,毫不逊色,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二十四只秋老虎。十一点多了,日头是白的,马路上闪着一阵阵蒸腾出来的热浪。排队检测的人们,焦躁地扇着检测点发的小扇子,试图消除燥热和汗水,胡枣红的背上全被汗水打湿了。看着包裹在防护服里的林医生,两个多小时竟然没有起身,胡枣红心里都是痛的,林医生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她本来已经请假了,医院实在是缺人,又把她叫了回来。

胡枣红本来与林可可素不相识,一场德尔塔防疫战,让她们有了交集。

那天早上,她和丈夫刚刚打开大门,准备摘点西瓜去赶集,村子里却来了好多人,后来听说市里的领导、警察、穿白大褂的医生、镇政府和村上的干部都来了。村书记坐在开动的小车上,用高音喇叭喊着,我们村有从张家界来的密切接触者,全村戒严,不准进出。大家不要慌张,不要着急,听从统一安排。

上午,村里来了几辆大巴,拉走了好多人,其中就有胡枣红夫妇。

胡枣红从来就坐不得汽车,上车就会呕,这次也一样。肚子里正酝酿着翻江倒海时,一个穿着防护服的女医生过来了。她一边拿着一只塑料袋,预备让胡枣红吐,一边安慰着说,阿姨,你别慌,我给你拍一下,按摩一下。她就是林可可医生。胡枣红听了这么贴心的话,温婉好听的声音,心里就似六月里口渴时,喝了大山里的泉水,舒服多了。

林可可先是拍了拍揉了揉胡枣红的背,然后拿起胡枣红的手,边按摩边说,阿姨,你以前吃过晕车药没有?胡枣红说,以前上车前上车后都吃过,越吃越吐,所以我很少坐汽车。阿姨,这是虎口,假如以后晕车,可以按这里,可能有用。感觉好些了吗?

一会儿,胡枣红觉得,肚子里闹事的家伙,被林医生灵巧的手指制服了,这是坐车以来第一次没有呕吐,而且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舒服。胡枣红说,谢谢你啊,林医生。林可可微笑着说,不要谢,只要你没事了就好。

到了隔离的宾馆。每人一间,开着空调。这么高的温度,不开空调,不但坐不住,也会中暑。胡枣红却从来吹不得空调,吹一次保证病一次,所以夏天即使热到三十九度,她在家也只是摇一把老蒲扇。刚才在车上时,车上的空调已经让她有些难受了,但看到林医生为了自己忙了半天,她都不好意思说这个事了,但这里不得不开空调。

除了做核酸检测等,定时巡视胡枣红这个楼层的医生是林可可。从交谈中,胡枣红知道,林医生正处在孕期反应最厉害的时候,脚肿,吃东西就想吐,睡不好觉。林医生对自己这么好,又怎么好意思开口,增添她的麻烦呢?结果,到第二天早上,胡枣红头痛,心闷,流鼻涕,病了。

阿姨,你怎么不早说呢?林可可请人到外面买了姜、葱,捣碎后,加了一点盐,给胡枣红泡了一大杯水,让她连姜和葱一起喝了。胡枣红上午和下午都喝了一大杯,出了一身大汗,当天就轻松多了。林可可找来了一把风扇,放在离胡枣红两米远的地方,调到最低档,对着墙上吹,让风扇搅动空气,又没有直接吹到胡枣红。到第三天,胡枣红才有点力气了,才想吃点东西。

胡枣红核酸检测为一直为阴性,身体也恢复了正常,林可可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第六天早上,当林可可走进房间时,胡枣红坐在床上,脸上麻木。林可可问她身体状况时,胡枣红问一句答一句。当再问她为什么这么心事重重时,她不说话了。

林可可想在起医科大学上《医学心里学》时,老师讲过的案例,与胡枣红这种情况极为相似,这是抑郁症的症状。

林可可知道怎么做了。不能直截了当,要迂回破解。

阿姨,我怀孕将近三个月了,你有什么好方法,能够让我不那么难受吗?

胡枣红开口了,除了讲自己当时怀孕的经历,又扯到了家里的情况。她今年五十二了,儿子儿媳带着孙子在外地打工,家里就是她和丈夫在家。一下子讲了将近二十分钟,脸上也舒展开了,还带着笑容。

林可可暗暗高兴,总算让她能与自己说这么多话了,心里的结似乎解开了一点。不想胡枣红突然晴转阴,脸上写着一个愁字。

阿姨,我还要查其他的房间,我等一下再来。林可可知道,要让她的情绪缓冲一下。

林可可再来到胡枣红的房间时,虽然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但胡枣红还是靠近林可可,神秘兮兮地小声对林可可说,我看你对我这么好,你是一个好姑娘,我有个事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阿姨,谢谢你信任我,我肯定不会乱说。

胡枣红的儿子他们到过年时才回来一次,刚过完春节就又去打工了。在家里,她很少同丈夫说话,也不到别人家里去走动,与同村的人基本不说话。卖西瓜时,别人来问价,她从不开口。干完活就把房门一关,呆呆地坐在那里,想着丈夫一副做事要死不活、拖拖拉拉的样子,她就想用棍子打他。种西瓜时,她要他买特早熟的种子,他却买成了迟熟的。要不是这样,西瓜早就卖完了。可现在好了,田里起码有一万多斤西瓜,这一段时间正好卖出去,可以卖个好价钱。现在只好烂在田里了。一万多斤哪,三块钱一斤,三万多块钱,我们一年的收益,就指望着这河水。想想这些,我真想拿把菜刀杀了他。

长久以来,胡枣红就处于这种自闭的状态,没有人说话,所有的不满和怨恨,堆积在心里,堵成了一座坝,一旦缺口,后果不堪设想,拿把菜刀杀了他丈夫这样的事,极有可能做得出来。

阿姨,这是我的电话。以后,你有什么想说的,你可以给我打电话,你也可以给儿子打电话。这几天你想说什么,可以随时跟我讲。林可可没有说回家后多与她丈夫说说话的事,因为现在还到不了这一步。

每天,胡枣红盼望着林可可来查房,来了后,就与她有话讲。她想,自己怎么啦,这几天讲的话比一年的话还要多?她比儿子小两岁,虽然嘴上没说出来,心里已经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隔离十四天,胡枣红要离开宾馆了,她问清楚了,林可可是市一医院的医生,她想要送点泥鳅给林可可。市场上有泥鳅买,但她知道,那是饲养的,甚至有的黑心商人,为了泥鳅长得快,还给泥鳅喂了避孕药。这样的泥鳅孕妇吃不得,她要自己去抓泥鳅送给林可可。


回家后的第二天上午,胡枣红提着桶子,走到自己家种莲藕的田边,这里有一条水沟。她挽起裤脚,把沟的两头用泥巴堵住,把水往田里泼。水干了,她双手往后扒拉泥巴。才把泥巴翻了一尺多远,一条泥鳅就暴露无遗了。她知道,这里有泥鳅,今年禁止用电机打鱼后,没人来这里打泥鳅了。

脚在烂泥里凉凉的,晒背的日头辣辣的。衣服湿了,腰酸背痛,但她没有停下来歇息,真来劲呀!不到一个小时,她已经摸到一斤多泥鳅了!泥鳅是水中人参,想到能给林可可吃一点没有污染过的放心的泥鳅,她心里就掠过一丝满足。快到中午时,她把这条长长的水沟翻了个底朝天,收获了两斤多活蹦乱跳的泥鳅。

走在马路上,她提着泥迹斑斑的塑料桶,手上脚上,裤子衣服上,都有泥巴,脸上的泥巴沾成了大花脸。有一辆小车在她的旁边戛然而止,想买她的泥鳅。

你的泥鳅卖吗?

不卖。

市场上二十块一斤,我出五十。

不卖。

这是个识货的主,真心想买,但碰到了一个铁心不卖的。

胡枣红回家后,拿出一只鼓肚子圆口的青花瓷坛,放了山泉水,把泥鳅放了进去,泥鳅在里面安静下来了。从嫁过来起,她家捉了泥鳅都是放在这里面,不知什么原因,泥鳅放在里面好久都不会死,而放在桶里,过不了一两天,泥鳅就要翻白了。这只青花瓷坛是丈夫祖上留下来的,后来有人出了高价要买,胡枣红才把瓷坛收了起来。为了把鲜活的泥鳅送给林可可,她破例把瓷坛从楼上拿了下来。

今天,胡枣红想着要把泥鳅送给林可可。胡枣红不但坐不得汽车,连摩托都坐不得。到市一医院要走两个多小时,装着泥鳅的青花瓷坛,有八斤多重。她想,我是吃过苦的,这算不了什么。等到医院时,她的手还是有些酸痛麻木了。

林可可终于下班了,当她看到这坛泥鳅时,她笑着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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