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时候文理分科,学校重新分了班,有的班级被拆散了和其他班合并,有的班得以保留下一部分人,张平就是在一个准文科班中两年也选了文科的女生。
她坐在自己平常坐惯了的南边靠窗第五排,桌子对着窗边,座位靠着墙边。她倚在墙上,躲在自己书桌上排了一整排的书立后面,默不作声的看着从外面进来的每一位同学。 因为是文科班,所以男生的比例跟理科班比起来就小了很多,不过即使从全校范围内,帅哥也从来都是稀缺品,如果班里能有一个帅哥,就是凤毛麟角了。
来自其他各个旧班级的同学纷纷进入教室,找位子坐下来,前后桌或左右桌之间便开始窃窃私语,张平一般都是不与人说话的,她没有什么朋友,成绩平平,相貌平平,性格也无趣得很,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平平无奇。
其实以她对别人兴致缺缺的性格来说,班上有没有帅哥根本无所谓,她从小到大跟异性说过几句话都能数出来。之所以观察班里的人,也只是她的一个习惯,她总是对班里发生的大事小事了如指掌,虽然从来不会融入到他们之中,但似乎,知道他们平时怎么样,对她来说就算是自己跟别人的联系了。
这跟张平的家庭状况也没有关系,张平一家老小都身体健康,家庭氛围和睦,但张平可能就是因为在这样平和的家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得长大的缘故,对所有的事情都没有什么兴趣,也不会急切得想获得什么。
枯坐半日,眼看着班里的人差不多到齐了,张平的前面的位置却还空着,可能是张平那张冷漠的脸把人吓到了,新同学还是会选择其他眼睛中透漏出一些好奇和倾诉欲的人作为前后桌。再加上靠窗第四排正好被太阳晒着,所以大家都不愿意主动去坐。
许久没有人再进来,大概是班里的人到齐了,张平这样想着,就趴回了自己的书墙之后,开始补觉。
“哇!”
“天哪,她是谁?”
张平忽然听得耳畔嘈杂了许多,不知道同学在交谈些什么,就挣扎着从书墙后抬起头,揉了几下高度近视的眼睛——
她看到自己前面多了一个人,一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的女生,她看着自己,问了一句,“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张平古井无波的眼睛突然像被照亮了一样,她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女生,像一阵毫无依靠的风,没有痕迹,似乎随时就要飘走,又像是一阵晨雾,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散,无法捉摸。
张平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像自己一样的淡漠,只不过是一种绝望的淡漠,冷到连张平都受不了,隐隐打了一个哆嗦,她和张平对视完一眼之后转身就坐下了,也没再说什么,也没多看别人一眼。
紧接着,班主任就进来了,他很激动的介绍新来的女同学叫何清,是从一个小镇中学转学而来的。之后就是高三学习动员,号召大家争分夺秒,珍惜时间。
张平对班主任的长篇大论没有任何兴趣,只是看着前面的女生,她的长发披在肩上,蝴蝶骨微微凸出,整个人消瘦苍白而又透明。
一个女生总是会对与自己不同的人充满兴趣,张平就是如此,虽然她一向没有朋友,也没有交友的欲望,但前桌坐着的这个女生,却第一次让她生出想要了解的冲动。
班主任讲完的时候,一节课已经结束了,同学们都围上来,目光中充满探寻,但是张平第一次在她身后,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把其他人都赶走了,张平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不过她知道,自己想跟这个女生成为朋友。
之后便是开学第一天例行的一节又一节的自习课,张平不断得把书从面前的书墙中拿出来,又在看了没多久之后放回去,当抬头放书的时候总是会看到前面的浅蓝色裙子,大家都穿着墨蓝色的校服,只有她因为刚转学而来的缘故而没有校服,她似乎一直安静的坐着,跟她一比,张平感觉自己似乎有多动症一般。
每节课的课间,张平都会把可能往自己前桌走的人偷偷赶走,但自己却也没有勇气跟何清搭话,张平知道,自己大概没法交到任何一个新朋友了,不过,想到自己可以和前桌成为靠窗怪胎二人组,还是在心里起了一丝,自己终于跟何清产生了一点联系的欣慰。 不出意外的,张平跟何清的距离还是不远不近,两个人似乎心照不宣,因为两个人如果要成为朋友,就一定要把自己的诸多心思表现出来,但她们两个人太过相似,都是习惯性隐藏自己的人,所以心照不宣的,张平最多也就是在两个人眼神不得不对视的时候,对她笑一下。
几天后新学期正式开始上课了,大家都变的忙碌了很多,开学摸底考试让大家自顾不暇,脸上便都没了笑影。
张平依旧是不上不下的成绩,老师既不会像对后进生那样恨铁不成钢,也不会在盘点有希望进步的学生时多给她一点眼神。
何清也是差不多,也将要落到危险的边缘了,张平虽然对自己的未来没什么很高的期许,却为何清有点抱不平,她一个整天埋头在书上的人,即使进步慢些,总不至于比自己还差吧。
张平现在抬头看到何清的时候,目光仍然会停驻片刻,何清换上了跟大家一样的墨蓝色校服和运动鞋,只不过蝴蝶骨依旧像刀刃一般斜刺着,让她看上去像一只蜻蜓。
“同学们,以后就由我带领大家学习历史了。”
一声低音炮把张平从蜻蜓透明的翅膀上唤回来,“我叫韩魏,韩赵魏的韩魏。”
大家不禁哄笑,不愧是历史老师,起个名字都与历史有关系。
韩魏看起来很年轻,虽然带着老古板的眼镜,穿着老古板的衣服,讲着古老的历史,但大家都能感受到他古板的造型下的反讽和戏谑,估计历史学习的热潮将要掀起来了,张平被低音炮震到,历史知识似乎很容易就进到了脑袋里。
“何清,你来背一下鸦片战争的背景。”
“鸦片战争的国内背景为,清朝统治走向衰落。经济上,自然经济占统治地位,土地兼并严重;政治上,清朝统治的腐朽日益暴露;军事上,装备陈旧,营务废驰;财政上,国库亏空,入不敷出;思想上,闭目塞听,愚昧无知。 2.国际背景:欧美资本主义国家迅速崛起。英国率先完成工业革命,成为头号资本主义强国。资本主义国家为了夺取更多的销售市场和原料产地,加紧对外扩张。”
何清的声音听起来很清凉,因为太瘦了,所以音量不大,但是音色却很好,吐字也很清晰,所以大家还是容易就能听清楚,她背的也很完整,张平知道,何清的历史成绩以后就不用担心了,全班的历史成绩估计也会上一个台阶。 高中三年,体育课大约就是一个摆设,不过最近似乎是有了什么全民健身、增强体质的号召之类的,所以学校破天荒的把每周一节的体育课重新还给了大家。
不过被压迫久了的人很难重新站起来,大家揣着课本、知识点集锦、笔记本稀稀拉拉的走到了操场上。
前几天刚下过雨,操场上的草变了干净了好多,也重新恢复了绿色,天空还是有一点阴,微风习习。
操场上站着一个人,挺拔、轻快、似乎浑身都充满了阳光。
“我叫俞树,是你们的代课老师,原来的那个老师受伤了,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要代课多久,估计,到你们体育课被重新占用为止吧。”
大家都笑了,张平看着那个年轻的身影,感觉没有负担的人就是轻松,俞树看上去甚至要比班里的很多男生都更有活力,更年轻一些。
按照大家的意愿,想上体育课的人都去找俞树打球了,剩下的都坐在操场边的观景台和观众区那里看书和补作业。
张平在距离大家不远不近的角落,何清则在距离张平不近的角落。张平知道,这是代表着何清对自己的认可。
上完体育课,满身大汗的男生仍然带着意犹未尽的兴奋,俞老师在男生中的评价达到了空前一致的满意。
体育课可以不参与,但是每天两次的跑操总是不可避免的。这个时候,俞树就会脖子上挂着哨子吹号令,身上穿着让男生眼红的限量款运动服和运动鞋。
上完操的同学们,回教室的步伐都很难迈动了,大家都各自举着水杯摊在座位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们快来看!”
靠在窗边的一个同学惊呼出声,大家都纷纷聚到窗边看热闹,因为操场就在正对着教学楼的楼下,所以张平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好一低头就能看到。
操场上,是俞树在跑步,刚才他已经随着大家跑了六七圈了,却一点没有疲惫的感觉,跑得反而更快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看起来毫不费力。
“他是不是国家二级运动员或者一级运动员之类的呀?哪有用冲刺的速度跑三千米还不累的人?”
大家一直聚在窗边,直到看到俞树跑完,还是久久沉浸在震惊中,学校里也有体育生,但是跑步速度比起俞树来还是望尘莫及。
刚开始几周的时候,大家每次看到俞树跑步,总是要惊叹一番,后来终于司空见惯,接受了俞树非人般的速度。很多女生都偷偷的喜欢着那个阳光的老师,还给他起了一个昵称:“树”。一群文科生装模作样的分析着俞树跑步的英姿和数据,还起了一个研究课题的名字,仿佛暗号一般,叫“树的速度”。
因为教学楼里没有饮水机,所以每个班级都需要用一个保温桶,从食堂那里把热水打回来。本来这个事情是男生做的体力活,但是当某天有一个女生发现如果去打水就可以不用跑操这个捷径之后,打水的工作就变成了女生专属。 张平用自己微弱的人际关系,在分组的时候说了几句,于是顺利成章的和何清分到了同一组去打水。
她们两个人都是走读生,所以和占班里大多数的住校生并没有生活中的同感,但两个人的家离得远又不顺路,所以平时总也找不到什么交集。
两个人走走停停,保温桶虽然能抬得动,但走几步胳膊就酸了,跑操结束还早,只要在人群回来之前上楼就可以了。
突然,前面走过来一个人,是本应该在操场上领操的俞树。
他双手交叉着放在脑袋后面,对着路边休息的两人吹口哨:”这就走不动了?让你们不好好锻炼。“
说完,他也没有管两个女生的反应,自顾自轻松的双手提起保温桶,大步流星的上楼了。
以后的许久,每当张平和何清打水的时候,总能碰上开小差的俞树。他不知是从哪里打听的抬水值日表,总之,只在何清打水的时候去帮忙。
一来二去,三个人算是熟悉了,彼此之间也能说上几句话,张平自己知道俞树肯定不是为了自己而来,所以说话的时候还算坦然,但是她总在一冷一热两个好看的人中间感到自惭形秽。俞树倒也不顾这别扭的两个人,总是像一阵清风一样,给她们吹走高三的焦虑。
张平看到何清眼睛里的寒冰似乎有融化的倾向,但是有的时候,一个周末回来,何清又变成了冰山一般死寂的样子,这种反复,总是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虽然如此,平时见到俞树的时间也并不多,不过每天雷打不动,俞树总会在操场上跑上三千多米,他的女粉丝越来越多,从高三到高一,都有女生花痴得看着他跑步的身姿,趴在楼道的窗口边,深情的看着“我的树”。
后来,甚至俞树有了“男粉丝”,他们一起打篮球,一起聊运动装备,也有人试图跟着俞树跑那额外的三千米,不过毫无疑问,即使是体育生也难以跑得像俞树那么快。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张平已经逐渐在班中和很多同学熟悉了起来,因为历史老师的缘故,文综成绩也开始提高,平时也经常会去办公室去问一些问题。
韩魏的身上有春秋游侠的那种不羁和潇洒,张平在那种游侠气的感染下,开始把她为人仗义,讲义气的一面表现出来了。 秋去冬来,寒假到了,大家终于可以回到家中喘一口气了。
张平邀请何清到家里玩了几次,何清不知为什么,情绪变得特别容易激动,有几次还抱着张平号啕大哭,张平只以为何清是因为临近高考,压力太大导致的心理紧张。
但何清从来没有解释过,也从来没有邀请张平到她的家中玩。张平也不会主动去问,所以连何清家里到底什么情况也无从猜测。
何清虽然对人很冷,但好看的人总是会得到优待,即使得不到回报,也会有人甘愿为她付出。
张平是这样,韩魏也是这样,所以寒假中她们两个人经常到韩魏家中补课,韩魏收养了很多只流浪猫和流浪狗,何清在流浪猫狗面前,总是会流露出张平从未见过的温柔,她在动物间的画面,美好得像是天使下凡。
寒假结束,就到了高考前冲刺的最后一百天,学校开了非常隆重而严肃的誓师大会,张平和何清站在一起,她清晰的看到了何清那双冷清的双眸中透出的憧憬的神情,那是她的眼睛中从未有过的光彩。
“你想以后做什么呢?”
“不知道,还没想好。”说着,何清的眼睛中又充满了迷茫。
“唉,没事,我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样。”
“不过,我以后一定要去一个离家很远的大学,越远越好。”她的眼睛中重新有了一些光彩,那是对自己未来的想象。
学业变得越发繁重,终于,每周一节的体育课再也难以为继,改为了数学补习,对文科生来说,数学提分实在是一个难题。
但就在大家都投入到紧张的总复习的时候,何清却开始断断续续的请假,经常就整天整天的见不到她的踪影。老师也没法解释她缺席的原因,因为她一直走读,所以大家都不知道她的具体情况,张平也找不到她家在何处,去问班主任,开学时何清填写的地址早已人去楼空。
三月、四月、五月,她上课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次都是匆匆而来,有的时候还没有下课就走了,或者是晚自习的时候,迅速的从桌子上拿几本书紧接着就转身离开,张平连跟她搭话的机会都找不到。
俞树倒是来找过几次张平,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帮何清。
五月中旬的时候,何清终于重新回到了教室。
她原本就很瘦,现在看起来,甚至像是一副骨头架子,她整个人就像是用骨头搭起来的模型一般,仿佛一碰就散了,不仅身上没有肉,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是苍白的。她还穿着冬季的厚校服,裹得严严实实。
原本她的眼中是一种看淡了世事般的淡漠和事不关己,但现在她的眼睛中,一点内容都没有了,就好像是玻璃珠一般,许久也不转动一下,无论看什么,都直直的盯着,脖子也一动不动,要不是微弱的呼吸,说她是木乃伊都不为过。
同学们都不敢多看她几眼,张平也只好在她背后担心的看着她,却无能为力。 自从何清回来之后,每天在操场上跑步的俞树突然不见了,要知道,自从高三上半年俞树来到这所学校之后,他几乎是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得每天在操场上跑步。
当然,本来体育课就已经在高三下半学期开始的时候就停了,所以俞树和他们这些高考生之间的缘分也算是就此结束了,但毕竟是评价最好的一位老师,大家在窗口看不到他跑步的身影,还是会觉得有些想念。
何清依旧是眼神空洞的整天坐着,不过向来是每天低头看书的她,却多了一个望向窗外的习惯,虽然目光依旧空洞无物,但她看向窗外的时候,目光中还是有几分探寻的意味。
三个月不曾认真复习,今年高考她大概是没有什么指望了,不知道高考之后她会去哪儿,还有大约半个月就高考了,也不知道高考结束后还能不能见到她。
张平也不知道怎么帮她,只好趁她不在的时候,偷偷把自己整理好的备考笔记本放在何清的位置上,希望她能尽量多记几个知识点。
最后的半个月也像流水一般过去了,六月五号的时候,那是一个普通的早上,大家都在抓紧时间做着最后的挣扎。
何清最近望向窗外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张平觉着,她大概是已经放弃了,虽然自己最近成绩下滑的也越来越厉害。
忽然,张平抬头时看到何清看向窗外的目光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扭头一看,才发现俞树回来了,正在操场上跑步,用他一贯的树的速度,并且越跑越快,按照他恒定的树的加速度。
但反常的是,俞树从来不曾在早读的时候到过学校,更不会在早读的时候在操场上跑步。
过了一会儿,张平再抬头,却发现俞树跑得越来越快,已经完全不是长跑应该的速度,反而像是百米冲刺一般,甚至比百米冲刺的速度还快,所有靠窗的同学都惊呼了起来,所有不靠窗的人也都纷纷起身围到了窗边。
“哇这已经不是树的加速度了,这应该是云的加速度了吧。”
“跑这么快,难道最后会飞起来吗?“
话音刚落,却看到俞树突然一顿脚,像一颗炮弹一般冲天而起,直冲着教学楼飞来。 张平的班级所在的教室靠着走廊,俞树冲上来之后,似乎是撞开了走廊的玻璃。 大家只听得一声巨响。
教室的门被推开了,俞树满身是血的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脸上也全是血,但是却漏出了阳光般的笑容,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一种抛下了一切的笑。
他在同学们的惊呼声中自顾自地笑着。
别人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张平却知道,那样的笑容是给何清的,他的眼中只有何清,而何清虽然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但她的眼中也只有俞树一个人。
俞树的手中握着一支削尖了的铅笔,笔尖乌黑,笔身墨绿,但中间的木头的部分却露出一抹血色。
他朝着何清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铅笔,转身就走了。
许久。
何清终于也跟着跑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