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振华
一
学校毕业后,去老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地方也感觉渐渐生疏了。
我出生的村庄换名石岭上,是马力镇余寨村下辖的一个自然村,也叫阴坡来。村子对面还有一个村叫阳坡来,中间被一条很宽的河沟隔开,与我们村隔沟相对,村子不大,也就二十多户人家,现在村里很多人家都已搬走,住户不增反减,几乎荒废。从我们村出发顺着这条河沟往东走约百米,就有个分叉,左右各有一条沟,宽的那条叫大沟,窄的那条叫小沟。记得小时候,遇到雷雨天气,这两条沟里经常发洪水,吓得全村人晚上都不敢睡觉,其具体情形后面再说,这里暂且不表。我们还是回过头来继续说我们的村子吧。
前面已经说了,我们这个村叫石岭上或者叫阴坡来。不管是石岭上还是阴坡来,毫无疑问,这地方不但陡,而且还石头多。记得小时候,村里有户人家打水井,相邻的余寨村两三丈就出水了,而我们那户人家打了六七丈还不见水的影子。村里有人就此断言,我们的村子处在干石头上,是打不出水来的。可打井那户人家就是不信这个邪,坚持继续打,等到八丈多的时候终于出水了,而且水还很旺。到现在,天旱的时候,这口井还能给村里那些浇不上水的旱地灌溉呢!
从整体上看,整个村子是东北高西南低,起初不大,也就住着三十多户人家,主要以张姓和余姓为主。后来村子发展迅速,人丁兴旺,与阴坡来形成显明的对比。时至今日,估计已经有八九十户人家了。村里的旧房后来多已翻修或重建,而且在以前的耕地上也建起了许多新房。现在的村子,已远非昔日可比。在村子的西南端有一条水渠,名曰余武渠,渠里常有河水淌过。小时候我们浇地、给猪洗菜、给家人洗衣服都用的是渠里的水,那时候的渠水不但清澈,而且没污染,我们洗菜洗衣服时,经常能从渠里抓到小鱼,然后装到瓶子里玩。站在村口向西望,远远的能看见村庄对面的柏林山及半山腰上的千年古寺——木梯寺。在木梯寺下面就是广阔的川道,那里有千亩良田,它们可是农民心头的金疙瘩,村里每年收成主要靠这些水地支撑呢。在川道的中间,渭河的支流榜沙河顺着川道自北朝南缓缓流过,在鸳鸯镇汇入渭河。
二
在我们村里,除了临近村子的少许土地外,其他川道里的土地全部是水浇地,土质肥沃,交通便利。理所当然的,这里也就成了村民争抢的焦点,有时候,地块相邻的两户人家为了犁地时多耕了一犁地埂子,就能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现在,我们就先说说村子南侧的那一片水地吧。
从我记事起,那里就栽满了各种果树,其中最多的是苹果树,品种主要是天水的花牛苹果,个大味甜。每年秋季的时候,都有很多外来的商客到村上收苹果。不管果子的品相如何,他们统统收购,只是价钱从几元到几角不等。几块钱一斤的苹果,对村民来说就非常稀罕值钱的东西了(那时候小麦一斤才九毛多),为了防止牲口、小动物(比如松鼠)还有其他邻村的小孩糟蹋果子,凡是有果园子的农户都会安排小孩或老人去看园子(因为大人要忙地里的农活)。每个果园旁边都修有一个简易的房子,我们叫它“杆房”,房子不大,盘有土炕一个,土炕前面砌一面土墙,墙上留有一个四方形的小孔,算是窗户吧!没有门,下雨的时候就拉个自制的门帘挡雨。有的农户为了省事,连前面的那堵墙也不砌了,只在屋里盘个土炕,看上去倒也敞亮了许多。看园子的人一般没什么事是不回家的,早饭、午饭、晚饭都有家人按时送来。老人能耐得住寂寞,通常吃完饭后搬个小凳子坐在“杆房”门口,一坐就是一整天。对于我们五六岁、七八岁的这些孩子来说,要在园子里一整天待着,什么事都不干,那可就困难了。
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我们充分利用现有条件,找了以些游戏玩。比如打扑克,那时候最流行的就是“争上游”,谁手中的牌先打完谁就为“上游”,输家要让赢家弹脑瓜崩,每局五下、十下不等,主要由玩家商议后确定。那时候的小孩多半剃的是光头,即使是留了头发的也不长,那脑瓜崩弹在光滑的脑袋上,贼响贼疼。可是,即使是这样,玩的人仍然还是乐此不彼。还有,就是玩石子,一共八颗石子,一般是河湾里边寻来的圆而光滑的石子,不能太大,而且每个石子的大小要基本一致。游戏规则是:把所有石子全部撒在平整的地上,根据石子的分布自行选择抓石子。方法是:先将一颗石子高高抛起,然后在它落下来前抓地上的石子,抓到后再接空中的石子,能接住就算赢了。每局抓的石子数是不一样的,一般是等级越高,要求抓的石子就越多,一般是:第一局每次先抓一个石子,直到所有石子全部抓完为止。第二局是第一次先抓一个石子,第二次抓两个,第三次抓三个。等到第三局了,第一次抓三个石子,第二次把所有的石子全部抓完。如果中途有石子掉落或抓的石子不符合要求就算败局,转由另一方玩。一般来说,玩友玩到第三局了就要败下阵来,然后等对方败局后再接着从头再玩。
就是这样简单的游戏,除了让我们打发了无聊的时光,也让我们获得了很大的快乐。
作为孩童的我们,除了贪玩,有时候还会做出一些让大人很气愤的事情来的。这里就挑一个说说吧!
我们天天待在园子里,有时候也待烦了。想到外面透透气。于是我们就留几个年龄小的孩子看园子,其他的相约到别的农户家园子里“借”果子吃。我们选择的目标一般是有老人看着的园子,别看他们坐在园子一坐就是一整天,其实是既看不清也听不清,就像稻草人一个,摆在那里吓唬人呢!有时候即使被发现了也不怕,老人一般腿脚不灵活,追不上我们,可以放心的跑。
邻居家的果园子就是由一个老太太看着的,我们经常光顾,从来没有被发现过。有一次他儿子(我们都叫他余伯伯)到园子里送饭,发现他们家的莱阳梨少了很多,就让老太太回家,把他老婆找来“守株待兔”,我们并不知道这一“战略调整”,仍然“按部就班”,结果去的时候一个都没跑掉,“全部落网”。邻居指着我们的鼻子,扬言要让我们赔园子里损失的所有果子,吓得我们好几天都不敢回家。后来我们才发现自己也是太笨了,那么多的果树,就只在一颗果树上摘果子,而且偏偏又是靠近“杆房”的一棵树,不被发现才怪呢!
三
在我们的村子前面有一条河,换名榜沙河(前面已经提到过,因叙事需要,这里姑且再啰嗦两句),我们小时候的很多快乐时光就是在那条河里渡过的。
当炎炎夏日到来时,热得人无处藏身,榜沙河就成了我们唯一消暑降温的地方。吃过中午饭,我们一起相约,三五成群去河湾里打跤水。那时候榜沙河沿线生活垃圾少,河水没有什么污染,也没有沙场、做工企业什么的,除了发洪水时,河水一年四季都非常清澈的。水浅的地方晶莹剔透,可以清楚的看见水里的鹅卵石,深的地方如同碧玉,呈墨绿色,甚是好看。在河水的石缝里能看到很多棕黄色的小鱼,它们大概只有一寸长,但是很灵活,我们只要把它们附近的水稍微一动,它们立马就消失不见了。
我们走出家门,一路唱歌,嬉戏,不一会儿就到河边了。一到河边,我们就像鸭子见到水塘一样,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一个猛子就扎进河里,好长时间不露头。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现在想来依然让人向往不已。等我们在河里游累了,就到河堤上的水泥板上晒太阳。水泥板被太阳晒得温热,爬上去,舒服极了!徐徐的轻风顺着河谷吹来,就像一双慈爱的手掌抚摸着,同时也减弱了太阳的热量,使我们不管在河堤上待多长时间都不会感觉太热。当然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这里要特别提到的就是牛虻了。由于我们都是脱光衣服趴在水泥板上的,很难防备它的攻击,而它又是嗜血如命的家伙,通常在我们没有察觉时就偷偷在我们的背上、腿上发起攻击。等你感觉身体某个地方有疼痛感传来时,很遗憾,你已经被它叮了一口。这种虫子毒性很强,一旦哪个地方叮了你,马上就会奇痒无比,而且还会起一个大包,很多天都不能消散。
等我们在水里玩够了,就到河滩的沙滩上玩堆城堡。先用干沙堆出自己理想中的图形,然后在河湾里接上水,缓缓的倒在沙堆上,等沙子把所有的水都吸干后,拔去干沙,一座城堡就算成型了。如果你野心小,就堆个小的,如果你的野心足够大,那你就可以堆一个足够大的城堡。总之,不管谁,在这里都能实现他的王国梦。
我们在深水游泳,一些年纪小的或者不会游泳的孩子就在河水比较浅的水里玩耍。它们要么在河水里找石子、抓小鱼,要么学着我们的样子,双手撑在水底,两只脚在水面上拍打,也玩得很开心、很快乐。
直到太阳西斜时,我们才恋恋不舍的往回走。我们不能放开自己的胆子玩到天黑,因为家里的牲口还得我们管。等回到家,也就差不多五点多了,我们要么背上背篼给牲口割草,要么牵着牲口到外面放牧。
四
每年的七八月份,就是这里雨水最多的时节。每到此时,榜沙河和我们村的那条大河沟就经常发洪水。咆哮的洪水夹杂着泥沙、石块、树木、草皮,鱼贯而下,猛烈地冲撞着河堤,同时也冲撞着村里每个人紧张的心。如果发水是白天还好些,至少什么都能看见,要逃还能找到个方向。但并非每次都是天随人愿的,有时候暴雨偏偏就在晚上降临了。
村子发生最严重的那次洪水时我正好上初中,我和母亲、大哥还有妹妹抱着衣服蹲在炕仡佬里,眼睛睁得特大。父亲和村上青壮年都到河堤上堵洪水去了。我们村的这条河沟有个特点,河沟要比村子高出很多,最高处要高出村子七八米,有点像河南的黄河。这时候一旦村庄上头的河堤决口,整个村子将不保。我们待在家里,随时准备往村后的山上避险(在我们村子的东面我一座小山,名曰“祸顶地”,因山顶形如锅底而得其名)。外面雨依然很大,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我心里想着:“这次可能麻烦了。”
不多久,咆哮的洪水就顺着河道冲下来了。河堤上人影攒动。大家早就对洪水可能冲垮的地方进行了加固,在有些较低的地方也码上了装满泥土的尼龙袋。之后就打着手电筒(那时候的手电筒还是装电池,在漆黑的夜晚打着不是很明亮),站在雨中,观察着随时可能发生的险情。什么地方塌了就多码几个尼龙袋,什么低了夯几方土。就这样,一直到后半夜,洪水才渐渐退去,大家方才收起不安的心陆陆续续回家了。总算是有惊无险!
第二天,不幸的消息传来了,洪水冲垮了村子下面的河堤,淹没了河堤两岸的庄稼。听父母亲说:“那些的热泥盖在玉米、西瓜、胡麻上,这些作物指定是活不成了,一年的收成就这样没了。关键是地也毁了,好几年都不能耕种了!”从那以后的很长时间里,父母亲都不说话,全村的人也都不说话,他们每天早出晚归,平整被洪水冲毁的田地。
五
榜沙河里以前鱼是很多的。
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讲起,在他小的时候,榜沙河的河水很大的,水也很深,最深处能到成年人的胸部,可以在河里撑木筏。河堤上长着的树木一个人抱不住,河里的鱼足有碗口那么粗。那时候,从黑虎林场砍伐的椽、檩子还有木门槛,都能顺着河水漂下来,快到目的时再泊到河边,因而省了很多力气。对于父亲说的话我是不信的,因为从我记事起,我在河堤上见到的都是碗口大的树木,一个人抱不住的树木不是没有,但却是只有那么零零散散的几棵,根本不成气候。至于能够没过人胸部的河水和碗口大的鱼那就更没见过了。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河里确实是有鱼的,而且数量还不少,河水虽说没有没过胸部,但一个人要过河的话,如果没有桥,还是很困难的。
在河湾里的水渠边割草或放驴时,经常能看到一些小鲤鱼。个头都不大,也就六七厘米长(偶尔也能够见到十几厘米的,但是数量很少)。有时候被兜里的草割满了没事干,我就到水渠里捉几条小鱼,拿回家在油里煎了吃,味道很好的。要说鲤鱼最多的时候,要数秋天收稻子的时候了,把水放掉后,白花花的全是鱼。
村里有几户种稻子的人家,每到收稻子的时候,我们就非常兴奋。他们在前面放水,我们跟在后面等着捉鱼。那时候,可供盛鱼的物件不多,我们拿的多是家里的洗脸盆。待稻田里的水放的差不多了,我们就脱掉鞋袜,争先恐后地冲到稻田边的水洼里抓鱼。清澈的流水不一会儿就被我们踩成烂泥塘,我们的脸上、身上也都溅满了泥点子。可是,为了抓鱼,也就顾不了那多了。等水里的鱼都被我们捉完后,我们就从烂泥塘里出来,赤着脚到河边,把脚上的污泥洗干净,然后再给脸盆里的小鱼换上清水,端着脸盆回家。感觉是成果满满的,幸福满满的。
记得那时候,我也在脸盆里养了几条小鱼,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先看看脸盆里小鱼,喜欢的不得了。可后来,因为母亲要用脸盆,才忍痛割爱,把它们送给了邻居的小伙伴。现在想想,那段记忆真的是很美好呀!
六
冬季是村里的大人最清闲的一个季节,除了找点柴火,一天基本上没有什么事可干。但对于我们来说,这可是最充实、最丰富,也是忙碌的一个季节。由于家里没有农活,我们就彻底解放了,可以放心的玩个开心,玩个痛快了。
正是因为闲,所以在冬季我们玩的游戏最多。捉迷藏、跑城、斗足、滚铁环、踢毽子、踢沙包、弹玻璃球等等,其中我印象最深的要数放风筝了,故姑且在这里重点介绍一下。
清代著名大诗人高鼎在《村居》中写到:“儿童放学归来早,忙乘东风放纸鸢。”而与其不同的是,我们放风筝既不是“放学”后,乘的也不是“东风”。我们的风筝也是自己做成的,估计也没有高鼎诗歌中描写的那样美观,但是我们却是乐在其中。
我们的风筝是用家里用过的旧书本做成的。做法其实很简单,先在家里用的扫帚上抽上一根竹棍,拿菜刀从中间划开,用细线扎一个“工”字形的骨架,在把骨架用旧书糊起来,中间是通透的,风可以吹过去。在“工”字的某一端两侧各粘一条长长的尾巴,再在“工”字的的两个连接点拴上细线,把两条线挽在一起,与风筝的骨架构成一个三角形,一个风筝就算做成了。我们放风筝用的细线是家里缝纫机上用的“滚滚线”,倒也好找,村里的小卖部里就有,两毛钱一滚,也能买得起。放风筝的地点一般选择在村头的河沟埂子上。因为那里风大,能够撑起风筝。
一切准备就绪后,我们就出发了。走的时候还不忘带上家里熬好的浆糊和裁成条的风筝的“尾巴”(其实就是长长的小纸条,约五厘米宽,原因是糊风筝用的材料是纸张,经不住风吹,而“尾巴”是最容易被风吹断的,所以得提前备着)。冬天的河沟埂子上虽说有太阳照着,依然还是很冷的,顺着河谷吹上来的西北风钻进衣领里,让人瑟瑟发抖,没带手套的手也冻得通红,有时候手冻得木麻了连浆糊都涂不到纸张上。然而,当看到自己亲手糊的风筝高高飞翔在半空中时,感觉以前的这些冷冻就微不足道了。因为此时此刻,我们心里的温度已遮盖了外面的严寒。
有时候,我在想,在特定的时间里、特定的条件下,因为有些人的坚持,往往会促成一些事情。就像我们那时放风筝,有谁会想到,在那么冷的季节里,有孩子会在那么冷的地方去放风筝。也正是我们的坚持,才使得死气沉沉的冬天多了一道风景,那就就是在湛蓝的天空下,一群孩子站在河沟埂子上,手中攥着细线,线的那头一个纸糊的风筝,在寒风中迎风摆动着。他们的双手冻得通红,脸颊冻得通红,却全然不知。有时有鼻涕流下来,他们也顾不上擦,而是努力的使劲向上吸一下。他们把脸扬在天空中,看着飞翔的风筝,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这样的风景很独特,也很珍贵。
我参加工作后,在老家待的时间就很少了,有时候偶尔回去,还是喜欢到河沟埂子上走走、转转,却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风景。我看到的只有空荡荡的天空和天空飘荡着的懒散的白云,我心爱的风筝真的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尾记
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忆中一切都随风飘散了。突然发现:山河依旧,而我却已不再是当初的懵懂少年。曾经的点点滴滴,也只能在记忆里打个转,然后又匆匆消失了。现在我到村上去,感觉认识我的人越来越少了,我熟悉的景物越来越少了。这使我不由想起了贺知章的那首诗: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可为什么,我现在依然年轻,就已经有了诗人的感受呢?我一次又一次的问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村子,真的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