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春风来,千街万巷地摊嗨。总理一席话,让久违的地摊重回城市。这人间烟火味,不知是否安抚了您的心呢?白日里,游天下,观大道运转;华灯初上,约佳人好友,到这地摊夜市里听叫卖吆喝,品传统小吃,看车水马龙,赏民间工艺,再碰上些有意思的杂耍,岂不乐哉?
在河内的时候,若是每晚不到36行街溜一圈,总觉得一天不完整;在台北的时候,如是不到夜市吃一圈,总觉得是白来了。“地摊”的繁华透着城市的繁荣。当今如此,古代更甚。看看《清明上河图》里的热闹市井,那不正是北宋汴京盛世的画卷吗?
说到这传世名画,不得不提背后这位用皇权推动绘画发展的“教主道君皇帝” —— 宋微宗。徽宗赵佶[jí]崇信道教,在皇宫附近兴建道观,请道土讲道。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在道士们的推崇下,册己为“教主道君皇帝”。 同年,颇有道教韵味的北宋人物画杰作《听琴图》应运而生。画中徽宗端坐正中,静静抚琴;左侧宰相王黼[fǔ]着青衣仰首聆听,身旁有童子拱手而立;右侧重臣蔡京着红衣,俯首恭听。部分专家认为,此画正是赵佶本人所做,传达帝王的道德之音被臣下接收而遵行之意。
细看这构图,颇有道教四方神的意思。北方参天古松位“玄武”,南方奇石盆栽位“朱雀”,东方蔡京位“青龙”,西方王黼位“白虎”,徽宗在中央,正是“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黄龙在中,一副集天地之气的道教之像。
再看画中的五个静物,一棵松,一奇石,一盆载,一张琴,一香炉。看似简单,却处处是道。先说这参天古松,四季长青,经冬不凋,树龄长久如仙物,在道教中有寓意国政祥瑞之功。徽宗选松入图,不仅充实了画面,显得生机勃勃,亦在向世人宣扬其德政功丰。对面的奇石盆栽,如云朵席地而坐,飘飘乎如遗世独立,正似这相向而坐的教主道君徽宗,是要羽化而登仙了吧。
最后说说这琴,身为君王的徽宗抚琴,旁有香炉相伴,臣下凝神静听,一派君臣和谐的景象。画面上方有蔡京所提的七言绝句:
吟徵调商灶下桐
松间疑有入松风
仰窥低审含情客
似听无弦一弄中
其中“灶下桐”出自《后汉书·蔡邕[yōng]传》。东汉时期,蔡文姬的父亲蔡邕是一个音乐家,一次在友人家中做客时,正遇朋友用桐木烧火做饭。蔡邕听到灶火中的木柴发出的响声,便知是一块好木材,于是就把这块桐木讨来做成了琴,且弹奏的声音颇为响亮动听。但由于木头在灶火中烧焦了一块,正好位于琴的尾部,故名“焦尾琴”。尾联中的“无弦”来自陶渊明抚无弦琴并诗云“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的典故。蔡京借此,一方面赞徽宗琴艺之高超,另一方面暗示听琴者深谙琴音,非寻常俗人。再加上这一手好字,妥妥的钻石级投其所好,也难怪深得徽宗之信任与喜爱。
古今中外,以音乐比况政治由来已久。“是故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孔子以帝舜时韶乐尽善尽美而周武王时尽美而未尽善来评判帝舜与武王朝政治状况之高下。琴,被视为能匡正纲纪的乐器之君。想必徽宗也想借此图奏响治世之音以祈政和之象吧。
再回看这高雅脱俗的庭园,几案上香烟袅袅的薰炉,奇石上植着盆栽的古鼎,与安静悠远的琴声一道,营造出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清幽景象。回味之时,眼神忽然被这张琴吸引,定睛一看,那不是“松石间意”吗?
但转念一想,其实不然。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的《听琴图》中怎会出现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的“松石间意”呢,不禁失笑。不过年份虽不同,样貌可大有相似之处,因为两张琴皆是宋徽宗御制的官琴典范——宣和式。
赵佶对于艺术的痴迷让北宋时期的古琴文化大放异彩。这位在政治、经济、军事上均无建树却在艺术上无所不能的一代帝王,不但书画冠绝一时,其操琴之技、嗜琴之性亦堪称一绝。徽宗时期,祭祀、朝贺的大乐中要用八十多张琴,仅古琴就要用二十三张。他甚至在内府辟出一个“万琴堂”,专门搜罗天下的名琴。
北宋宣和二年,宋徽宗命汴京(今开封)官琴局御制“松石间意”琴(“松石间意”这个名字乃后期乾隆所起),此琴的式样比一般官琴有所创新,琴通体长大,从琴额开始曲线内收,项与腰皆作凹入半月形,相交处复作凸出半月形,显得苍劲又仙逸如流云,正如徽宗自创的“瘦金体”,瘦挺爽利,可谓“天骨遒美,逸趣霭然”。宋代官琴流传至今的寥寥无几,这张独特的“宣和式”已成为现代人了解宋代官琴定式的典范。
宋灭亡后,元朝皇帝对古琴并不感冒,宫中收藏的名琴都赏赐给当时嗜琴的儒臣们。古琴只在民间的汉人之间流行,琴文化陷入了历史上的一个低潮期。直至朱元璋推翻元朝之后,为了巩固政权,继续发扬儒家思想,诏居住在江南的古琴家至京师活动,七弦琴在皇家关注之下才逐渐复兴。
康熙年间,“松石间意”琴已是清代宫廷藏物。雍正四年(公元1726年),皇帝下令将宫中古琴换弦、轸足,配五色绒,添穗子。现今 “松石间意”琴的青玉轸足,便是那时所配。同年,雍正下令对皇家收藏的古琴进行系统性清理,集中在紫禁城、景山、中南海、畅春园、静明园五处的120张琴,雍正一一看过,将其中103张琴送进圆明园,“松石间意”琴便在其中。
乾隆六年(公元1741年),皇帝命大臣将圆明园中藏琴分为“出等琴”和“有等次琴”两种,分别配红漆匣和黑退光漆匣,由内务府造办处特制随形琴盒保存。“松石间意”琴被归为“有等次琴”中的“头等二十二号”,赐予黑色退光琴匣,即为该琴现有的御制琴盒。次年,乾隆亲自品鉴了这张宋徽宗御制琴,取名“松石间意”,刻在龙池与凤沼间,并写下一首七言古诗刻在琴背项间:
古锦囊韬龙门琴
朱弦久歇霹雳音
安得伯牙移情手
为余一写山水心
“松石间意”,典出南朝沈约《宋书》,“尝从太祖登钟山北岭,中道有盘石清泉,上使于石上弹琴,因赐以银钟酒,谓曰,相赏有松石间意”。此处“太祖”是指宋文帝刘义隆。
“松石间意”琴随后深藏于圆明园中,由于身形过大,躲过了清末宫中太监们的盗宝。而后圆明园遭焚毁,大部分古琴遭火厄,“松石间意”琴却逃过此劫,可谓幸哉。后 “松石间意”琴流出清宫,被北京琉璃厂“蕉叶山房”的张莲舫觅得,在琉璃厂出售,当时开价“二千金”,或许是因为要价过高并未顺利出手。这也成为此琴流出皇家后的最早记载。
到了“三反”运动后的1953年,蕉叶山房将这张“松石间意”送于上海求售,被樊少云长子、著名琴人樊伯炎重金购藏。此后,“松石间意”琴便再一次销声匿迹。直至2010年末,北宋宋徽宗御制清乾隆御铭的"松石间意"琴亮相北京保利秋拍,并拍卖出1.36亿元的天价,在古琴拍卖历史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笔,创造了世界乐器的拍卖纪录,更成为“松石间意”琴流传史上的一个重要音符。古琴大家吴钊先生认定这张“松石间意”琴为存世唯一乾隆珍藏的实用名琴与琴盒。
“松石间意”琴至今已有整整900年历史,跨越了9个世纪的古色琴音又在耳畔回响。2018年6月,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安卧在展览柜里的“松石间意”琴历经沧桑却不减一分与生俱来的皇家气质,吸引着来自南洋的一行琴人。遗憾那时还未结缘龢樂斋,错过了斋主钟之岳带领的北京游学。
“燕馆余闲玉漏沉,华容芳质尽知音。不将箫瑟为贪靡,竞鼓瑶徽数弄琴”。恍惚间我似乎走进了一个别致的庭园,在一棵参天古松下,伴着袅袅香烟,仿佛看见了一位身着道服的谦谦君子在轻抚那黑色的七弦琴,琴声悠远,时光静谧。身子一轻,竟被奇石托上彩云,影影绰绰,琴声依旧在,江水匆匆流,天上,人间。
突然烤炉“叮”的一声把我拉回现实,原来是梦一场。繁华如梦,这不正是宋徽宗的一生吗?同南唐后主李煜一般,如此天赋异禀才华横溢的赵佶,倘若继续做他的端王,以其亲王权贵之荣宠,以其书画乐器之天赋,足可流芳百世。偏偏造化弄人,让一位艺术天才当了君王,既断送了自己和赵氏基业,也断送了百姓的安康。回顾历史,福祸总相依,若非徽宗在政治上的昏庸无道与宠信“六贼”致国家乌烟瘴气,不知如今的四大名著会不会少了一部农民起义之大戏
——《水浒传》。
端出烤箱里的蜜汁鸡翅,品尝一番,香甜可口,是烟火的气息。遥想徽宗当初若是多体察民情,多沾些人间烟火,将整日里阳春白雪失衡的能量拉回中点,会不会重改历史?也罢,既已成事实,何必纠结于心。待疫情过后,定要去“地摊”上寻一寻《清明上河图》的影子,沾一沾这热闹的气氛,再回家抚琴一曲。一闹一静间,不悲不喜,致中和。
所以,融入人间烟火,不忘阳春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