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林风声》:忘记是最好的告别

柳林风声

文 | 典典的蟹妈

最初从彭懿的《世界儿童文学阅读与经典》中了解到这本书时,我并不是很有兴趣打算细读。彭懿说它是一本安慰心灵的好书,通过鼹鼠、河鼠、蟾蜍、獾四个动物之间的故事,体现了两个简单的主题:友谊和对大自然的赞美。故事中的四个主角与其说是动物,不如说是披着动物外衣的四个单身中年男人。在中年的人生里,满世界瞎逛的冒险已成为不切实际的奢望,唯有家才是让人身心放松的地方。本书中动物们齐心协力的最大冒险,也只是为了回家。

这是一个看上去似乎有些无趣的故事,但为何历经百年却依然位居世界儿童文学名著之列?我想其中必然有它获此殊荣的道理。鉴于手头所写的中篇也算是动物小说,我把此书买来,从头到尾细读了一遍,终于开始体会到作者肯尼斯·格雷厄姆的真正用心。这真的不是一部只给孩子看的通常意义上的动物小说,它以故事为外壳,通过诗情画意的手法探讨了成人世界在琐碎无聊之外的人生意义。

首先,我们先了解一下作者肯尼斯·格雷厄姆的生平。1859年出生于英国爱丁堡,五岁丧母,随后丧父,由其亲戚收养,因家境贫寒未能如愿上牛津大学,二十岁开始从事银行文员工作。在工作单调无趣之际,开始业余写作,作品很快发表问世。到四十岁结婚时,他已有三部文集出版。1900年他的儿子阿拉斯泰尔(昵称“小耗子”)出生。“小耗子”先天有眼疾,性情怪异,爱哭闹,格雷厄姆每天为他编讲睡前故事,这一系列故事成了《柳林风声》的雏形。

一个中年得子的父亲,从儿子四岁起每天为他讲故事,哪怕偶尔出远门不在儿子身边,也通过写信从不间断。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温馨的故事,其动人之处不亚于故事本身。格雷厄姆最初讲述故事的时候,他不会想到,十几年后他挚爱的儿子突然卧轨自杀,从此与他阴阳两隔,当年这些温情时刻都成为了触痛心灵的往事。坚信儿子是天才的格雷厄姆再也没有机会望子成龙,而他本人在儿子死后,直到1932年去世的十几年里,再也没有任何作品问世。

回过头来反观《柳林风声》这部作品,故事性明显并不曲折,两条简单的线索并行发展:一是富二代蟾蜍炫富烧钱购车闯祸作死,导致入狱,自己想方设法越狱,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夺回被黄鼠狼霸占的家园;二是中产阶级鼹鼠厌烦琐碎生活离家出走,结识同阶层新朋友河鼠与獾,一起帮助蟾蜍夺回家园,其间鼹鼠发现自己的家才是最值得留恋的地方。(“家就在这儿,它需要他。”)

这样的故事对小孩子来说没有理解上的障碍,风趣幽默而不失哲理的语言更是让成年人在忍不住发笑的同时陷入深思。(“他听不到良心在耳边嘀咕“刷墙”。”“要是你的头倒插在水里,你自然不可能痛痛快快发泄你的一腔怒火。”)作者在围绕上述两条线索交错讲述故事的同时,中间插入了一个看似突兀的章节:“黎明前的笛声”。很多人认为这一章多余,在我看来,如果没有这个章节,恐怕本书改名为《蟾蜍历险记》或《鼹鼠的发现之旅》更合适,但在整体的格调和灵魂方面都会有所缺失。

这一章是本书的升华部分,并非可有可无,它是承前启后的过渡,单独拿出也可以成文。讲的是蟾蜍入狱后,不知实情的鼹鼠与河鼠在家等待蟾蜍归来。水獭的儿子小胖胖丢失了,他俩帮着去河边寻找小胖胖时,像梦幻一样,在河边柳林月下听到了神秘的音乐。在音乐中,动物的救世主潘神现身,帮助他们找到了小胖胖。

我无法揣测,格雷厄姆当年是否真的给儿子讲过这段带有宗教色彩的魔幻故事,这样的故事对孩子来说有些离奇,可以说是作者刻意夹带私货的一章。或许,格雷厄姆幼年失去父母的痛苦一直如影随形,或许,格雷厄姆有过儿子幼时走失又找到的经历,短暂的分离曾让他一度绝望。但这里他并没有强调这些,更多的是赞美大自然,认为大自然与生灵万物息息相通,所有的痛苦和悲伤在大自然的怀抱中都能治愈。原因在于,“这正是那位慈祥的半神为了关怀他显身相助的动物,送给他们的一件礼物——遗忘。”

“为了不使敬畏长留心头,不使欢笑变为忧愁,只要在急需时求助于我的威力,过后就要把它忘记!”

“为了不使肢体红肿撕裂,我松开设下的陷阱,陷阱松开时,你们就能把我瞥见,因为你们定会忘记!”

“我是救援者,我是治疗者,我鼓舞潮湿山林里的小小游子,我找到山林里迷路的小动物,为他们包扎伤口,嘱咐他们把一切忘记!”

《柳林风声》就是这样借潘神之口,用散文诗一样的语言安慰了世人的心灵,却无法疗愈格雷厄姆多年后的失子之痛。命运安排他如有先知一样写下了这样的文字,似乎在提示他如何面临人生随之而来的最大不幸。但他却如良医救不了自己的命一样,在儿子死后,心灰意冷,终生未再写一字。(话说写作未必疗伤,这便是一个例证。)

据说,人之所以会痛苦,是因为记性太好。对于痛苦的往事,忘记是最好的告别。这世间有太多的别离,没有谁能陪谁永远一起走。即使书中的鼹鼠、河鼠、蟾蜍、獾,四个老伙伴也会因为各回各家而终将别离。人生没有大团圆结局,别离是常态,也是归宿。在这条不归路上,无论是亲情、爱情还是友情,一旦逝去便再也不可追回,不如放下,一别两宽。

然而,付出了的真情,不是说一声忘记便能忘得了的。真能做到太上忘情,人人如佛陀般不动声色,这世间也就用不着流传那么多打动人心的文学作品了。忘记最痛苦的,记住最美好的,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人生若只如初见,就像书中的鼹鼠最初在如诗如画的河边倾听那样:

“我什么也没听到,除了芦苇、灯芯草和柳林里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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