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婉约发在朋友圈的“大同成语”,计有112条,是迄今为止数量最多且书写妥贴率较高的一份集成。我要特别感谢搜集者的努力与辛劳,因为地方语系中的所谓成语,多数是靠口传心授的,很少有音义比较贴切的文字传下来,有些成语只是语音的记载。所以,找出语言与语意兼顾的记载,并不是很容易的事。
左图是大同成语的局部内容。看得出来,列举的词条中,有的只能记声不能表义,这正应了刘师培在《文说》中的判断:“太古之文,有音无字,谣谚二体,起源最先,谣训<徒歌>,谚训<传言>”。
大同方语起于何时?
大同成语起于何时?
但肯定是先有方言,然后才有成语出现。
正像唐韩愈在《咏雪赠张藉》中所表达的那
样:“莫烦相属和,传示及孩提”,世代相袭的共同财富,就是饶有兴味的大同成语的长期习用,结构逐步定型,意义也让交流者乐于接受并传播。
任何方言中,总含有当地人喜闻乐“用”的俗谚、俗议和俗语,有些俗语最后形成了意义完整的固定词组。就其存在形态而言,成语附着于方言体系,又逐步形成了精准表意的常态词汇,离开了“大同语境”,也就谈不上任何俗语或是成语了,这叫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同语境才是大同成语滋生及凝炼的温床
大同成语中,有许多多义词。这些成语在交流中,特指何意,是毋须任何提示,彼此即刻明白,绝对不会产生歧意。这是“语境”的力量,它在“训练”、陶冶每个身在其间的交流者,去体味成语的准确含义。例如“成色懒气”,一是说他傻,有些该明白的不明白,显然有点贬意;另一解是,赞赏他的傻气,但他明显含有谆朴厚道的品性,相较于奸诈,显然又有褒意。大同人在某种场合所说的一个词:“圪胞赖气”(也有叫“圪泡懒蛋”),“圪胞”是指孩子母亲是滥货,以致于他不能确定谁是生父,这是双方交锋中,遇到的最恶毒的污辱语言,仅仅因为这句话,受辱者会大打出手,不争个高下誓不罢休。但“圪胞赖气”,虽然也在发怒、泄怨时脱口而出,但表达的意思,不在于辱其父母,而只说他本人带点流氓习气,行事不怎么正派。
大同成语中,有一些是描摹样貌的,而且十分简洁。例如“展油攉水”,它有时指光景如意,可以充裕支配生活资料,这种日子叫人舒心;有时,用这句话形容一个人的长相:挺阔、舒展,看起来顺眼。有时,也用“舒眉展眼”,什么鱼尾纹、法令纹、泪沟、抬头纹,一律没有,自然是越年轻越好。比如“黑浓圪节”,不仅仅是不修边辐,穿著破旧,而且指令人生厌的行事方式一一你看着他,心跳会漏掉一拍?“扎愣煽骗”强调的是扎愣,是一种连常识都不尊重的赖皮样,他也挣扎,但又缺必胜的信念,通常让人奚落。“瞎眉触眼”指那些一味横冲直撞,让人不放心的角色;而“迷糊打蛋”似乎缺点心眼,少点谋略;“死松破肚”、“豁沟打牙”、“背锅打蛋,”是给老年人准备的。人不见得一定有机会变老,不一定成为被匡定的模样,你看见昔日的伙伴,突然耳聋眼花,背上隆起一座小山,不由自主地悲悯人生,为他人,亦为自己。人对美都有一种偏执,年轻时怎么都好看;现在感伤迟暮,内心怎会从容?
一句成语几乎可以定性一个人,可见成语的洗炼与精准。例如说某人“咯叽散塌” ,那个人一定是说了重说,不停地强调重点,却又并无重点,用啰索不足以概括,因为他不相信听者的吸纳与判别能力。如果一个人被定义为“鬼忽零汀”,那么,与这种人相处,就得多存一点防备,以免骗到黑豆地去!
对女人,大同男人是怜爱有加的,尤其是矿山,娶个媳妇是件很了不起的大事。诗人流沙河写道:“回忆走过的路,使我暗自惊心,为什么要这么曲曲弯弯,弯弯曲曲浪费着生命,如果走成一条直线,岂不节省许多光阴。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步步都在向你靠近。”这个“你”就是指爱人。
大同男人对自己的女人特别宽容,但同时对她们也有最起码的道德要求。反映到成语中,有几个词意涵深远。“颠毛颤眼”通常指一些年轻女性,心中欲火正旺,对外界诱惑哪怕不太强烈,她也能嗅出味来,总要劳心费神地东听西探,总想推销自已,往往因为自不量力而一次次地无功而返。这种人与院邻相处时,操别人的心,邻人的任何添置与购买,访客或串门都能让她神不守舍,直想身入其中,获得乐趣。这样的女人是令人讨嫌的。
常常“精说白道”的人也令人讨嫌。这毛病落在女人那里,就很少有人愿与之交往了。还有“打架搁厌”、“白皮泛脸”,男人也畏而远之。男人最怕娶上“翻筋麻腋”的女人。她没有多少道理可讲,但有胡搅蛮缠的坚持,而且,这种毛病愈老愈厉害,叫人难以忍受。
社会交往是讲究规则的。但心意光用嘴吧说,却没礼物,这种人绝对不可信。那感觉就像当着朋友面,“想念”朋友,就是没打过一次电话,没发过一次短信。不联系见面,又要声称与朋友铁哥们,在大同成语中,被称作“小家瓦器”。我只能说,人际交往不能喊口号,得付出实实在在的硬通货。听说,有一位姐姐,行事很吝啬,妹妹知其脾性,到她家时,自备干粮,但做饭时,又舍不得拿出来。有过几次教训,妹妹再到她家,只得到附近寻找饭店了。杜甫曾作《久居》:“羇旅知交态,淹留见俗情。”他老先生把人生事态看得真透。
在交往过程中,最讨嫌的一种作派,叫做“喧天驾雾”。这种人不一定没本事,但过度挥霍自己的资源,就可能不知天高地厚。金庸先生有一段文字,正是这种人的写照,不妨抄录如下:“当下抖擞精神,在一方王羲之当年所用的蟠龙紫石古砚中加上清水,取过一锭褚遂良用剩的唐朝松烟香墨,按腕用脂,屏息凝气,磨了一砚浓墨,再从笔筒中取出一支赵孟頫定造的湖州银镶斑竹极品羊毫笔,铺开一张宋徽宗敕制的金花玉版笺,点起一炉卫夫人写字时所焚的龙脑温馨香,恭侯伯爵大人挥毫。”
金庸老先生,对“喧天驾雾”这种人刻画得入骨三分。
社会交往中,最忌讳的几件事,在大同成语中得到反映。比如“毛反带乱”(办事不利落)、“精说白道”、“假眉三道”、“虚棱凳架”、“阴七阳八”、“白打秋风”,等等。在大同人的价值观念里,不仅会坚守那种与生俱来的驾驭感,还总是喜欢把自己的生活划成若干段落,再跟私底下制定的总目标联系起来。我看见许多大同人对不同层次的成功都感到欣慰。正因如此,他们很注意人际交往的细节,使交往双方达到双赢!
可以这样说,在讲大同话的人群里,大同成语还很有生命力,它仍然是一种交流工具。但是,当人们的文化水平逐步提高,阅历及素养不断增多,大同成语的应用范围会不断缩小,因为交流者所受的教育是全国性的普通教育,他们已经能夠用另一种语言文字熟练地表达同质内容,毋须翻箱倒柜地再用“奶奶”们的语言。例如“什没拢谷”,它的替代语准确而方便,用“偶而”即可。如今四十岁上下的朋友,大体上接受过“普通话”教育,下一代,下下一代,一代比一代更会操持普通话。考到外地高校读书的学生,交流之所以畅达,也得益于普通话的传播。这些人群除非回乡探亲、下乡工作,很少再有机会使用大同话,包括大同成语。这并非是方言的悲悯,而是方言外部环境的变迁。圈子变了,交流方式也在变,交流的语言当然要变。
勾起乡愁的方言成语,会使交流者感到亲切,对某些人来说,方言成语只可能陪你一会,不可能陪你一生。继续使用它的人,也不可能不接受新的语言元素。电视、手机每时每刻传播新思想、新概念,不接受它们,会寸步难行。因为语言的演变是社会生活变化的直接反映。
最后交待几句话,方言俗语的使用者并非俗人,即使是俗人也并非鄙俗之人,他们是固守家园的一般民众,绝对聪明伶俐。老子说过一段话,对我们很有教益:“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俗在变,人亦在变,语言也在变,包括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