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昨晚,家里的朱顶红开了,热烈,奔放,血一般的鲜红。
这棵朱顶红是年前从老家带回来的,那天我和娘去看望老舅,刚好他的院子里有这花,我略施小计便轻松要了过来。
老舅说,养得好的话,过年的时候就能开。
我点点头,却也没有将这句话真正放在心上。
事不凑巧,过年的时候,我回了老家,也许是换了水土,也许是疏于管理,总之,这棵朱顶红虽然叶子粗壮而墨绿,却始终没有开花的迹象。
年后返城,我依旧是抱着一切随缘的心态来对待她,不过是在盆土干了的时候,偶尔给她浇浇水,除此之外,并不曾多看她一眼。
真是没想到,在那么不经意的一天,又那么不经意的一瞥,我新奇地发现她已然孕育出了一个矛头一样的花苞。
我当时高兴坏了,决定在接下来的时光里好好侍弄侍弄她,却不曾想这朱顶红真的是又美又飒,活成了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那花苞一天一个样地飞速长高着,也就三五天的时间便长到了足足二十公分,而那矛头一样的花苞变得鼓鼓的,薄薄的萼片脉络分明,似乎只要轻轻一碰,便会爆裂开来。
而在昨晚,她终于绽放了,而且是两朵对头齐放、喇叭一样大的六瓣花,妖艳浓烈如同远古欧洲风情万种的贵妇一般。更让人称奇的是,这两朵大花的中间竟然还有一个略小的花苞,也在朝外鼓着,仿佛时刻准备着属于自己的绽放。
恍惚间,我居然觉得这枝花早就见过,而且可以一直追溯到自己十岁的时光。
2
是的,十岁的时候,我是见过朱顶红的,而且也是在老舅的院子里,不过那时候它还有另外的一个名字。
舅舅是个很巧的木匠,活儿又好又细,为人老实忠厚,十里八乡的人都愿意来找他做家具。只不过,他做事太过认真,工时忒长,就是一根擀面杖也得做一个星期,因此所挣到的钱也仅仅是勉强糊口。
那是一个盛夏的正午,我到老舅家串门,那时他家里住的还是土院子,就在堂屋的左侧,有一口装着大半截土的陶土缸,里面栽满了朱顶红。
这些朱顶红拥拥簇簇地挤在大缸里,底下的黄土很干松,似乎还有金色的微尘飘在空气里,阳光照在那些暗绿色的宽大的弓一样的叶片上,熠熠发光,在叶子中间,抽出来数枝粗壮挺直的花箭,有的小荷才露尖尖角,有的憋着一股劲儿含苞待放,有的正肆无忌惮地热烈盛开着,一片耀眼无比的鲜红……
我一下子就被这美丽的花儿迷住了,急切地问舅舅这是什么花儿,可不可以给我些。
舅舅说,这是君子兰,并笑着跟我打包票,随着外甥挑,看上哪棵,就给哪棵!
我相中了那些花开正盛的,指着让舅舅移栽下来。
舅舅笑着摇摇头,说:“这样的花儿开不了多久,没几天就败了,要选那些带花苞的,能看最长的花期。”
于是,舅舅在我的指挥下,笨笨地给我移下来一颗最大的,那胖嘟嘟的球茎差点让我两只小手都拢不过来,而且球茎侧面还有一个刚刚出头的花苞。
“舅舅,最好带点姥娘土,好活!”
“外甥放心,这花儿皮实着呢!”
“可咋种啊?”
“把根埋进去,这个球球露出大半个就行喽!”
我使劲点点头,兴奋地捧着这株花儿,一路小跑地回了家,任凭汗水在脸颊上肆意流淌着。
拿回家以后,我找了个旧花盆,随意弄些底肥,又铺上黄土,按着舅舅的说法,把它赶紧栽上了。
正如舅舅所说,这棵君子兰真的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开放了,花儿又大又红,在风中亭亭玉立,当真是美不胜收,以至于我每次上学放学都要去看她好几遍方才离去。
花期大约持续了一周,便渐渐败了,而下一次开花要等到来年,少年的心思永远都是新鲜的,再加上父亲一直不喜欢我侍弄花草,觉得这是没有出息的表现,以至于将它渐渐忘却,任它自生自灭了。
3
之后,我跟舅舅又讨要过几次,他给我的依旧是最大最好的,可我总是在花期结束之后,便将她弃置一旁,以至于再也杳无消息。
就在我快要将她彻底忘却的时候,出奇的是,我们竟然不期而遇了!
有一年隆冬,我因感冒而去村里的医务室看病,因为等候人数实在太多,为了打发时间,自己只好百无聊赖地往窗外看去。
那地方有一条很小的很窄的,阳光都照不到的夹道,在夹道的深处,我突然被一抹浓郁的绿色吸引住了,定睛一看,这不正是君子兰么?
这株君子兰极小,球茎也就有婴儿拳头那么大,统共不过三四根叶子,却活得极为顽强,狭长的叶子凝满了欲滴的浓绿。
很显然,这是一株让人看不上眼而随意被扔掉的小玩意儿,没人会在乎它活得怎样。
我有心将它移回去,又怕别人发现和笑话,便偷偷摸摸地过去,窃喜地拨弄着它的叶片,意外地发现球茎大半边竟然结了又红又黑的硬痂,只有一小半还翠绿鲜活着。
我终究是嫌弃她丑,又怕移过去养不活而放弃了。
4
再之后,我由少年长成了青年,在此期间,不断地外出求学,竟然连一点空闲时间都没有了,直到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之后,方才安稳下来。
有人说,往事会随着时间而渐渐沉没,最终消失不见,然而,这终究是不对的,因为它总会随着不间断的回忆而突然冒出来。
有一次,也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了她,便在网上搜索起来,才发现君子兰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那么这种花儿到底是什么呢?
人越是好奇,就越容易痴迷,又加上爱而不得的心痒,于是,我一发而不可收拾地找寻起谜底来,终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才知道她叫朱顶红。
而在之后的日子里,我有心要去找寻这份童年的寄托,可终究是寻寻觅觅不能所遇。
就这么又过了几年,终究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我还真是在别人那里偶然遇到了,便去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讨要。
毕竟是相交不深,我又已长大成人,自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很有底气地要求舅舅给我一株最大的,因而得到都是一些很小的侧株,球茎还没有婴孩的小拳头那么大。
像这样的小株,如果不是养个几年的时间,自然是无法开花的,更为出奇的是,这种花儿在老家的乡下长得很好,却在我这边的城里郁郁寡欢,倒也应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妙喻,最终都没有撑过一年半载,便凋零成了葬花吟。
5
在外求学的这十几年,我极少有时间回老家走亲访友,人情也就淡薄了下来。
与此同时,舅舅迫于生计,放下了心爱的木工活儿,跟着别人在外面四处漂泊地打工,一年之中倒有大半年不在家,他的那些“君子兰”因无人爱抚和照顾,自然也就香消玉殒了。
如今,我年过而立,事业和家庭渐渐稳定,而舅舅也将近古稀,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外出打工,于是安心在乡下老家度过余年。
去年的中秋,我和娘去看望老舅,临走的时候,我突然觉得院子里的两株绿植甚是眼熟,她们呆在大大的花盆里,肉嘟嘟的圆球茎朝左右均匀喷吐出几枝弓身一样的又长又宽又厚又大的深绿叶子。
天呐!这不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朱顶红么,这不就是自己之前曾经所有的童年么?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舅舅还是这么喜欢着这种花儿,而这种花儿也这么一直痴痴地在原地等待着我的到来,从未离开过。
我缓缓走过去,极为郑重地端详着她们,竟然有种痴痴的感觉,“舅舅,你这花儿真好,是朱顶红么?”
“啥?不,这是君子兰。”舅舅极为肯定地说。
“额,真好,真好……”我不断称赞着,眼睛死死盯着她们,两脚也不曾挪动半步。
舅舅看出了我的心思,爽快地说道:“你稀罕这个,搬着吧!”
“搬哪盆呢?”
“喜欢哪盆搬哪盆,要不,你拿这个最大的,这花好养,过年就能开。”
“真的?”我兴奋地看着舅舅,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我指挥着舅舅,让他给我弄一株最大的,而舅舅满脸带笑、毫不犹豫地按照我的要求去做了。
最终,我搬走了那盆花,实在是因为太过喜爱,不过,自己并没有搬走那盆最大的,而是选择了那盆稍小的。
而且,我试了好多次,想要纠正老舅——这不是君子兰,而是朱顶红,却终究忍住了,只要喜欢,这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