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枪》

根据真人真事改编

        “一个人只有体会到了痛苦的深度,才能看到生命的深度——生命因痛苦而伟大,文学因苦难而精彩!”李敬忠看完手机阅读器里小说序言的最后一段话,转过头瞥了一眼身旁黑暗中忽明忽暗的红点,“少抽点,年纪轻轻的,没几年你警校练的底子都废了。”他没有刻意责备。队里进一个年青人不容易,不是编制问题,是没人愿意来,干缉毒警察这一行的,和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差不多,他不得不承认,永别的战友比自己带过的徒弟,要多。尽管在黑暗里看不清刘鑫的脸,可从他吸吐香烟的频率李敬忠感受的到,他很紧张,虽然这不是他们两个第一次出任务了。

        “李队,我真佩服你的定力,这地方小说你都能看得进去!”刘鑫把烟头丢在脚下,脚尖左右攒动了两下,溅出几颗火星。他没接李敬忠的话——他可能都没听清李敬忠说的什么——直接从身后靠了过来,伸长脖子把头越过李敬忠的肩头,讪笑着问道:“色情小说吧?呦!《战地钟声》”。

        李敬忠用胳膊肘轻轻捅了刘鑫一下,他腹部的肌肉紧绷绷的。他的确很紧张。“去你的,小兔崽子!想女人了是吧?知道你没对象,回头让嫂子给你介绍个,”李敬忠笑骂着,他知道如何在紧张的工作压力下调节气氛,“喜欢什么类型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嗲里嗲气?闷骚?”

        “靠,李队,你才闷骚呢!别毁我的三观好不好,一万只草泥马正在心里奔腾呢!”刘鑫站直了身子,缩着肩膀,跺了跺脚,长出了口气。

        李敬忠没听明白刘鑫稀奇古怪的话,现在的年青人从网络接受的词汇比书本上学来的快。可他听得出刘鑫放松了不少,还有了很强的安全感,这从他用胳膊挤压肋骨的动作看得出来。那里有他的佩枪。

        “谁的?”刘鑫突然问道。

        “什么谁的?”李敬忠常常会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跟不上年青人跳跃般的思维,虽然他只有32岁。

        “书啊!《战地钟声》”

        “哦,海明威的。”

        “哇!怪蜀黍,高大上啊!”

        “臭小子,你……”

        没等李敬忠说完,他只觉手心一震,调为震动的手机屏幕最上端显示有一条短信发来:有变。

      李敬忠所在的景洪市,是云南省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的首府,位于云南省南端,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中部。景洪北接普洱市,东接勐腊县,西接勐海县,南与缅甸国接壤,国境线长112.39公里。云南省政府把景洪市定为参与中、泰、缅、老澜沧江—湄公河次区域国际合作经济区计划的中心城市。景洪优越的地理条件也是毒品走私犯罪的活跃地带,普通的侦查手段根本不足以打击所有的毒品交易,卧底和眼线成为了警方出奇制胜的关键。

      发给李敬忠短信的人,就是他负责单线联系的一个眼线,名叫桑多罕,傣族,家里排行老三,家人又盼他富贵,傣语里“罕”是金子的意思,所以才起了这个名字。今晚是桑多罕主动约他接头的,李敬忠知道,只有大宗交易,他才会这么做。可为什么临时收到的短信里,内容只有两个字,李敬忠不知道。

      李敬忠想再等等。他侧着身子,探出头,注视着不到两百米的弄堂中段,一个墙头挂着“太阳网吧”的三层民房下面的出口。为了不暴露双方的身份,他们从不会用通讯方式详谈,也不会在桑多罕住的地方接头,通常只是在这个“工”字形道路下方的路口,桑多罕从他三楼住的地方走出来,经过李敬忠藏身的角落时,确认是他并塞给他一张买卖双方及交易时间和地点的纸条就算完事。带着刘鑫除了工作需要,李敬忠还有让他和桑多罕混个脸熟的意思。

      “李队?”刘鑫轻轻地唤了一声,李敬忠听到刘鑫喊他才发觉自己盯着那个出口,盯了很久,急忙收拢思绪,他没打算隐瞒。

      “刚才收到他的短信,”李敬忠顿了顿,对于刘鑫没有接口就问短信内容的沉稳,李敬忠很满意,“我们今晚或许可以提早收工了。他说有变。”

      “为什么不是‘改天’?或者‘再约’之类的话?很奇怪。”刘鑫没有附和他关于收工的提议,这让李敬忠莞尔一笑,他总习惯和喜欢用各式各样的小伎俩来考验刘鑫,好几次他都快要失望了,觉得培养现在的年青人成长为一个优秀的缉毒干警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就像上幼儿班的女儿总不愿意自己走楼梯非要他抱着上楼一样。

      讲道理和严声厉色绝不是最好的方法,如同李敬忠已经在这里等了快一个钟头,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做任何事都很有耐心。他会假扮各种不同的小动物,做着千奇百怪的姿势:小兔子,小花猫……领着发出咯咯笑声的女儿一蹦一跳爬楼梯,虽然很慢,却很快乐。

      “问得好!的确很奇怪,这恰恰说明他的短信和交易有关,你觉得会是什么情况?”李敬忠继续考验道。

      “我觉得,可能有两种情况。”刘鑫犹豫着说道。

      “继续说,大胆地假设也是推理的一部分。”李敬忠鼓励着他,一副兴致勃勃的语气。

      刘鑫很自觉地在李敬忠背靠墙听他讲话的时候,侧着身子站到了观察点上,“最有可能的一种情况是:他已经身处交易当中,但他来不及告诉我们,这从他短信的仓促可以判断。”

      “那另一种呢?”李敬忠没有任何评论,接着问道。

      “嗯……不管有没有交易,他都没有办法脱身,这个嘛,从他超出约定接头的时间这么久可以判断。就是说,他没法回家,也不在家里。他的短信是在告诉我们不要等他了。”

      李敬忠简短地说了一句“有道理”,便沉默了。就在刘鑫以为自己的分析很全面的时候,李敬忠开口了,“还可能有第三种情况。”

      “第三种?”

      “我们并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家里,对吧?”

      “可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了……好吧,不确定。”

      “第三种可能就是,他在我们来这里之前就已经在家了,交易的地点就在他家里,当然,这只是一个可能,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结合你说的那两点的话。”

      “呃……有这种可能,可是,”刘鑫说着突然一个闪身,靠在了李敬忠的身旁,“李队,他出来了,不止他一个!”

      这是突发情况。李敬忠听到刘鑫的话时,停顿了三秒,大脑神经就像绷紧的发条,在释放的瞬间高速运转。对于桑多罕从路口向上走无事、向下走接头的约定他很清楚,可如果毒贩真的把交易地点放在这里,李敬忠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选择在这里交易违背常理,因为不管毒贩向上还是向下走,弄堂两头一堵,他们都插翅难飞。想到毒贩铤而走险玩灯下黑的这套把戏,李敬忠就觉得头大。“工”字路左上出口是到曼景傣佛寺,右上出口是到水乐欢水上乐园,左下出口是到曼迈中学,右下出口就是景洪客运南站,都是人群密集的场所,不利于追捕。很棘手。

      只有确认过他所看到的,李敬忠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他慢慢地探出半张脸,心口一沉,事情在朝着他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有三个人正向自己这边的路口走来,其中穿着花衬衫套着白色马甲的长发男子,正用一只手搂着桑多罕的肩膀,另一只手一边比划一边用傣语说着什么,两人身后一步距离走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四肢粗壮,黑色短袖外面套着一件军绿色多袋坎肩,反背的旅行背包就挂在他的胸前,神情非但没有因为前面两人的说笑变得轻松,反而阴沉沉的。如果有交易,这个矮个子一定是买家。最糟糕的是,对于矮个子的右手始终托着背包这个细节,李敬忠敏锐地意识到,这家伙,可能还有枪。

      两个人,二对二。李敬忠能做的最坏打算就是先权衡利弊,但他不能确定桑多罕是不是同样做好了配合突发状况的准备。他继续观察着,想要从桑多罕的神情和动作里得到确认。

      三人在一家小吃店前停下来,桑多罕点了三份撒撇(特制配料凉拌的肉食)。矮个子显然急于想要离开这个弄堂,他没吃。桑多罕很聪明,他站到了长发男的对面,正好朝向李敬忠的方向。在吃完付钱的时候,他发出了只有李敬忠才看得懂的手势,确认交易的手势——他把拇指和食指圈成O型,伸出三根手指,朝长发男点了点。李敬忠知道,桑多罕是做给他看的。不管桑多罕知不知道李敬忠在这里,他都尽到了义务。可奇怪的是,桑多罕重复了好几遍这个动作,或许他也没有预料到会有今晚这个局面吧,又或许是担心自己没有看到,李敬忠来不及多想了,他们已经朝这边来了,他必须当机立断作出部署。

      “刘鑫!”李敬忠轻轻喊道,沉稳有力。

      “李队。”刘鑫应了一声,听不出声线的变化,李敬忠点了点头。

      “呼叫中心等待支援肯定会错失良机,我命令:桑多罕是线人,不去管他。要抓的有两个人,可能有枪,不伤及群众的情况下,必须近距离制服,有问题吗?”李敬忠果断地问道。

      “没问题!”刘鑫知道此时李敬忠的话不容置疑。

      “我先出去搭讪那个矮个子,你见机行事控制长发男。记住,盯住对方的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枪。”

      “记住了。”

      “好,开始行动!”

      从拐角处的阴影里走出来,李敬忠犹豫了。弄堂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分不出哪些是来旅游的,哪些是客运站末班车赶饭点的乘客,还有下晚自习的学生……三三两两的行人不时从桑多罕三人身边擦肩而过,这样的情形对抓捕行动非常不利。必须在周围尽量没有群众的环境下行动,李敬忠清楚地知道毒贩的凶残和无所顾忌,他不得不考虑后果。当他抬起头看到一家快捷酒店,在离那三人还有二十米的距离时,李敬忠快步钻进了这家酒店的门厅。

      “老板!有需要就打电话哦!随叫随到。”

      一头板寸留着络腮胡的男子边说着边把一张印着美女性感裸照的小卡片塞进路过快捷酒店门前的路人手里。

      几分钟后,走近的桑多罕认出了眼前这名男子,正是李敬忠。

      李敬忠眯着眼睛笑着,右手伸进夹克衫左边的里子,又掏出一张同样的卡片,迎向桑多罕。如果桑多罕配合的话,他应该让开,或者假装自己不在意,还可以把李敬忠顺势让到长发男和矮个子身边,李敬忠觉得先前他在酒店里收集的几张小广告,可以最出其不意地接近目标,并间接地暗示桑多罕他要行动了。

      意外的是,桑多罕主动跨前一步,推开了李敬忠。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背对着后面两人的桑多罕,朝李敬忠做了一个奇怪的口型:“上”。“什么地方不对劲”,李敬忠心里犯起了嘀咕,“这不该是桑多罕的举动,他没理由提醒自己何时行动啊,安全地离开现场才是他要考虑的事情”。在桑多罕继续朝前走与李敬忠错身而过的时候,没有更多心思考虑桑多罕异常反应的李敬忠,站到了长发男和矮个子的面前。

      长发男盯着李敬忠手里的卡片,矮个子却盯着他。没等李敬忠开口,长发男接过了他手里的卡片,食指与中指交错间“啪”地在卡片上弹了一下,“少多哩?(漂亮的姑娘?)”

      李敬忠假装没听懂他说的话,“我不太会讲傣语,普通话你们听得懂吧?”

      见长发男点了点头,李敬忠笑呵呵地转向矮个子,“这位老板,有没有兴趣啊?”

      矮个子摇了摇头,也不说话,冰冷的双眼始终盯着李敬忠。

      “看看再说嘛,有两个姑娘就在那里面,喏!”李敬忠回头指了指那家快捷酒店,他转头时没有留意到长发男给矮个子递了一个眼神。

      “就是嘛,看看又不用花钱。”回转身的李敬忠看到矮个子挪动脚步自顾向快捷酒店走去,心中暗自庆幸,嘴上满意地说道。

      “我这儿的‘少多哩’,绝对正点,包你满意,”跟在矮个子身侧的李敬忠上下摇摆手臂,做着傣族舞蹈的动作,余光却在寻找着刘鑫,不时念叨着,好分散矮个子的注意力,“像我这样,铺隆翩、铺电缆(会唱歌、会跳舞)……”

      隔着茶色玻璃已经能看到快捷酒店门厅大理石地板的地方,矮个子突然停下来,低吼道:“坡辽!(够了!)孟铺鞭趴沙泰!(你会说傣语!)”

      “书嘛书嘛(对不起对不起),就会一两句,”李敬忠眯起眼睛嬉皮笑脸地说着,伸出手臂,“来来,姑娘们还等着呢。”

      可就在这时,李敬忠就听身后不远处有人大喊,“不许动!警察!”

      没有谁能在年轻时不犯下一点错误,可有些时候,这样的错误很可能致命。多年以后,每一个被刘鑫带过的老兵,都还记得那位老人总爱嘀咕两句话,“直接上就好了,直接上就好了。”那时的老人,满目狰狞,透着哀伤。

      听到刘鑫的声音时,李敬忠没有转头去看,也顾不上去看了,矮个子托着背包的手已经伸向怀中,而李敬忠就像一头睡醒的猛虎,双眼圆睁,伸出的手臂猛地抱住了矮个子的双臂,向前狠狠地扑了出去。

      就在刘鑫喊完之后,顺势扑倒了长发男,并给他戴上了手铐。

      枪响了。

      和矮个子扭作一团的李敬忠下意识地回头,大惊失色。

      四周慌乱跑动的人群。

      已经跑到路口的桑多罕背影。

      倒在长发男身旁的刘鑫。

      发出的枪声却无法看到的楼层。

      一瞬间,李敬忠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明白了桑多罕所有的言外之意。

      小吃店前桑多罕伸出的三根手指,不是OK而是三个人!

      走近时桑多罕那个言犹未尽的“上”字口型,正是隐蔽在楼上暗处的第三个毒贩!

      一切疑问都有了答案。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

      接着就是第二声、第三声枪响……

      长发男还没来的及起身便倒下了。

      一股细长的力量突然从下腹撞了进去,抽取着李敬忠身体里的气力和鲜血,一刀接着一刀。

      李敬忠也倒下了。

      矮个子起身夺路而逃,没跑几步,就随着身后的一声枪响,踉跄了两步,倒在地上。是李敬忠开枪了。

      接着便是沉寂。还有一个毒贩,还有矮个子身下的毒品,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刘鑫!刘鑫!”一边叫喊着刘鑫的名字,一边仰头躺下的李敬忠,双手握枪,对准半空,两腿交替蹬踩着地面,向着矮个子挪去。

      枪声再次响起,打偏了,在李敬忠身旁溅起一团尘土。李敬忠立刻向着暴露位置却根本看不清人影的二层窗口点射,一枪,然后挪动。对方又开一枪,打中了李敬忠的左腿,李敬忠再次还击,还是一枪,中枪的那只腿耷拉着,鞋掉了,任由屈膝的另一条腿拖动,离矮个子越来越近。枪声断断续续。

      警方到达现场。

      警员刘鑫重伤昏迷。

      两名毒贩被击毙,一人在逃。

      现场缴获毒品海洛因数十公斤。

      一条从附近快捷酒店拖行至一名毒贩身边的血迹带,是警官李敬忠留下的,牺牲时身中七刀,枪伤三处,遗体的一只手紧握装有毒品的背包肩带,难以掰开,另一只手紧握的枪,还剩一发子弹。

    几个月后,此案潜逃的毒贩落网,被判处死刑。执行枪决时,就用了李敬忠的那颗子弹,那是他的最后一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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