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官太太到民办教师
1,一九三二年底,国民政府回都南京,秋园就跟着仁受到了南京。尽管她一心想着读书,但当时没什么学校可以报考,她索性就参加了妇女职业补习班,学习缝纫、刺绣和编织。
仁受在南京大沙帽巷租了两间房子,那时他的实际工资,每月连九十块银元都领不到,因此,两人的生活很节俭,每天早上每人一个烧饼,一个鸡蛋,外加一壶开水。
晚上,仁受会教秋园写字、读书和念诗。等到仁受休息的时候,两人常去夫子庙游玩,秋园总会买上一盆小花,带回家来养。日子虽然不富裕,但两人过得也算有滋有味。
仁受是湖南乡下人,母亲早逝,父亲靠走街串巷卖杂货来养家糊口,四十多岁才有了他这么一个儿子,便下定决心,一定要送儿子读书。
仁受也确实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他资质聪慧,擅长吟诗作对,还写得一手好字。教书的李先生对他颇为喜爱,所以,在仁受16岁时,李先生便让一个在国民政府做官的门生,将他带了出去。
在南京安家后,仁受就把老父亲接了过来,与他和秋园一起生活,由于此时的父亲,已经双目失明,所以,仁受还特地请了一个保姆,来专门侍奉老人家。
可惜,父亲在南京住不习惯,只在这里勉强呆了八个月。他天天嚷着要回去,说要死也得死在乡下。
无奈之下,仁受只能将父亲交给乡下的堂弟均良照顾,每月付三块大洋的生活费。
2,一九三七年深秋,一艘轮船停泊在汉口码头上,等待着临时停靠,仁受、秋园和五岁的儿子子恒,正在这艘船上,他们准备随着国民政府的官员们,撤往重庆。
此时的仁受,心神不宁地在甲板和船舱里走来走去,此地离湘阴很近,他想从这里下船,等到给父亲养老送终之后,再去重庆。但又担心时局混乱,若要带着妻儿冒然下船,恐怕前途未卜。最后,经由同事“张半仙”的一卦显示,应该下船。
于是,当这艘船在武汉停靠时,仁受一家人下了船,而整艘船上,在此下船的,也就只有他们一家。
令秋园没想到的是,像仁受这么忠厚的人,也会撒谎,求亲时说的有田有屋的小康之家,等到了湘阴一看,居然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迫不得已,他们一家人只好暂住在均良家中。
有好心的朋友提醒仁受,应该自己买田买屋,和堂弟住在一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但仁受却把这些忠告,当成了耳边风。
自从他们住到均良家后,这一大家人的所有开销,全都由仁受一人承担,他对堂弟,可谓是诚心相待,从未怀疑。
所以,当均良说家里的米快吃完了时,他就一口气买了三十担谷回来,不到十天,均良又说谷子被老鼠吃光了,他就以为是有鼠患。
幸亏有人告诉他,均良好赌,逢赌必输,那三十担谷就是被他输掉的。过了段时间,眼看着花出去的钱越来越多,仁受终于打定主意,要买屋自住了。
结果,在均良的操办下,仁受用三百块银元的全部积蓄,换来了一张假地契。
原来,房主的儿子和均良是赌友,因为欠了一屁股债,两人就合谋设了个局。拿到这笔钱,房主儿子远走他乡,而均良则摆出一副无辜模样,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万幸的是,仁受每月还能去银行领到国民政府发的九十块银元的薪水。可是,由于老父亲年迈多病,导致仁受几次打算启程去重庆,都未能如愿。这样耽搁了两年后,他最终被除名,这下,连政府的薪水也领不到了。
不过,凭借着自己的良好声望,经人举荐,仁受当上了山起台乡的乡长。接着,他就带着秋园和儿子搬到了乡公所附近,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
3,仁受在当乡长期间,非但不像当地的其他官员那样,横征暴敛、欺压百姓,反而常常自掏腰包,帮人买壮丁或者救济穷人,有时候,连秋园的嫁妆和金银首饰也拿去变卖了。
日子久了,本就不多的家当,被他倒贴得精光。而这样的官场环境,也是他看不惯,但又无力扭转的,所以,他干脆辞去职务,闲赋在家。
没过多久,又有人介绍仁受去安化担任当地的田粮局局长,这个官职听着响亮,但其实田粮局是个空架子,属于清水衙门,经常连工资都发不出。
即便如此,仁受一旦有了点钱,还是总去救济别人,可怜在家养娃的秋园,半年过去,她也没盼到一丁点钱。
恰逢那年大旱,两三个月都没有下过一滴雨,仁受会照常寄信回家,却没寄回来一分钱。
秋园坐在床边,边看信边流泪,随后,她翻出了压在箱底的皮夹子,里面的四块银元和少数纸币,就是她和子恒、之骅和夕莹三兄妹的命根子了。
好在天不绝人路,一天上午,有四个穿长袍的绅士模样的人,来找秋园,说他们是代表花圃祠的父老乡亲,来请她去教书的。
秋园心里激动万分,表面上难免还要推辞一番,说怕自己误人子弟,但这四个人很有诚意,秋园也就答应了下来。还从刚才的皮夹子里取出一块银元,好酒好菜地招待了他们一顿饭。
以免夜长梦多,秋园和他们商量好,只需一天收拾东西,然后她就带着三个孩子,去了花屋小学当先生,负责一个班却是四个年级的学生,工资是每学年稻谷二十担。
4,当上教书先生后,秋园把头发剪成齐耳长,常穿着一件蓝底洒白蝴蝶的旗袍,站在黑板前面,像个城里的女学生。
一段时间后,山起台中学也向仁受发出了邀请,就这样,一家人再次团聚了。
他们安家在花屋小学,仁受每周回家一次。他每次回来,之骅和夕莹两姐妹,都会欢天喜地地跑出去接他,缠着父亲给她们讲故事。
一九四八年的中秋节,之骅和夕莹一边开心地吃着月饼,一边说着一会儿要去接爸爸。
想不到,午夜时分,夕莹开始肚子疼,腹泻了好几次,还不停地打哈欠,似乎睡不醒的样子。仁受请的医生还没到家,夕莹就一动不动地断气了。
从病到死,她一直安安静静的,没喊过一声,也没睁开过眼睛。秋园为此不吃不喝,一个劲儿地哭,导致怀着孕的她动了胎气。
由于秋园悲伤过度,直接导致肚里的胎儿早产,夕莹死去十个小时后,她的第四个孩子出生了,取名子恕。
乡里的人为了开导秋园,都说这个孩子是夕莹转世投胎来的,所以,仁受就给他取了一个小名,叫赔三。
5,土改时,因为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秋园一家仅靠她和仁受教书维生,所以被划为贫民,分到了田和房子,还分到了四分之一头牛和四分之一套农具。
仁受沉浸在极度的兴奋之中,憧憬着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农家乐生活,没和秋园商量,就辞去了中学老师的工作,想要重塑自己成为一个农民。
轮到分房子的时候,他的举动更加不可思议。土改干部给他分的好房子,他都不满意,理由是:凡是熟人的房子,他都不好意思住。为此,他想出种种理由拒绝人家的好意。
最后,仁受看上了离花屋小学六七里外的一个村子里的几间空房,这房子原是村里的财主给佃户住的,空间狭小,室内昏暗,全靠屋顶的明瓦透进光线,一到下雨天,屋里阴暗又潮湿。
看着这么恶劣的居住环境,又要远离熟悉的邻居朋友,秋园十分不情愿,但仁受却偏偏看上了这里,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搬到了黄泥冲的这个新家后,作为一个五谷不分的书呆子,五十岁的仁受开始从头学种田了。
不要说犁田、耙田这样的技术活,他学起来困难,就是纯靠体力的粗活,也需要一个强壮的身体,而仁受因有疝气痛,不能久站,导致一般的农活,他都做不了。
而秋园裹过小脚,无法下田,子恒已经去读初中了,无奈之下,仁受只能暂时服软,将田包给了邻居满老头。
结果就是,从犁田到打禾,满老头都要把自己田里的事情做完,再来做仁受家的,使得他家田里的农活,每一步都赶不上季节。收成之后,除去还人家的和上交的,所剩无几。
至此,他们一家五口,就靠秋园一个人微薄的工资维持生计。
后来,为了支撑起这个家,后秋园利用自己在南京时学习的手艺,帮人做衣服、绣花、纳鞋底和做袜底等等,来贴补家用,供子恒上学。
虽然明知自己无法胜任农民的角色,但仁受种田的决心却丝毫不动摇,那么,这个内心单纯的理想主义者,又将为这个贫苦的家庭,带来怎样的困境呢?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