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背着一个褪了色的牛仔帆布袋,拉着老婆、他老婆怀里抱着孙子,搭了同乡的便车,前日一早,从广州出发往回赶——年底了,年年这时候回家过年。
今年老吴的心情不如往年,多了一丝焦虑,虽然现时他还没跟老婆孩子说,但从他听到公司监理小陈给他讲那些话后,他就自个在心里琢磨了好几次,虽然最后心情多少有点悲伤,甚至有些沮丧和不甘,但他确实认识到,小陈说的也实在在理。
事情是这样的,上礼拜公司破天荒搞了一次年会,把公司所有人等一并聚集起来,两个老板说了几句话,大致意思有两个,第一个是废话,说感谢全公司员工这一年来的努力,公司没有跨;第二个有点意思,说公司虽然没挣到去年那么多钱,但还不至于一毛钱不挣,但是明年怕是再难继续了,估计要精简人员。
五六桌人把一家普通饭馆包了个场,大家喝得面红耳赤之际,监理小陈端着杯子,拉起老吴就往餐馆角落里拽,然后涨红着脸跟老吴说:
“吴叔啊,你今年还行哈?粗活、重活、脏活都冲在前面赶着干,说实话,我看着时常不忍心,这么大年纪还这么拼命,真是辛苦你了。来,敬你一个!”
说完,小陈端起杯子一干而尽,老吴便也陪着喝了一杯。
“其实呢,你是不知道,现在工作是有多难做,”小陈拉着老吴的袖子继续说,“我今年就比去年少挣了将近一半!是这样,吴叔你年纪大,身体也不是那么利索,我和公司都担心,你这么拼命,哪天要是倒在了工作岗位上,我们怎么跟家里人交代啊!”
“不会,不会……”
没等老吴半句话说完,小陈扯了两下老吴的袖子打断他:“吴叔,吴叔你听我说,明年,明年啊,咱们去问问其他做监理的老乡,还缺不缺人,我这里,要减员呀,你听见的吧,刚才开席前胡老板讲的。这事我没撤啊,对不起啊吴叔,问问别人去。”停顿了片刻,小陈见老吴不吭声,又安慰说,“要么,直接在家养老吧,别这么拼命了,这么拼命为了啥啊?你爷爷都做腻了的人,在家好好歇歇也好。”
说完这些,小陈满怀歉意地后退了两步,朝老吴挥了挥手,转过身去,端着酒杯就往那边吼:“来呀,设计部的哪个不服?就要跟我们工程部干是吧,来来来,满上,怎么喝你说!”
老吴低垂着脑袋回了座位,耳旁还传来小陈因喝了酒而亢奋且略显嘶哑的声音,但不是要跟人拼酒这句,而是“问问其他监理”这句。很明显,老吴被公司“劝退”了。
年会之后,公司就算是放假了。装修公司么,都是这规律,年底了,没有客户会选择在春节前这个时间点开工。没了客户,公司自然没了新活,除了收一收尾,剩下的就是等着回家过年,来年开春再干。
有人要说了,老吴这小烦恼,可以找公司要赔偿啊,按劳动法规定,这么辞退人,得补几个月的工资吧?其实大家伙不了解,这一般的装修公司,大多是熟人团体,一个人干这个发了财,来年带着两个去了;三个人都赚了钱,来来年更多的人跟着去了。这一来二去,装修公司除了外聘的设计师可能会签劳动合同,其他人,甚至包括老乡设计师,谁都没这个合同。再者说,大家都是同乡,许多人还沾亲带故,人家好心让你跟着出来挣钱,这会儿不让你跟着了,怎么,你还要告人家?传出去,以后还要不要在老乡圈子里混了?回了家父老乡亲会拿什么眼色看你?所以说,老吴现在面临的问题就是,以前带着自己耍的工头,这会儿因为你年纪大的原因,不愿意再带着你耍了。
回到出租屋后,老吴叮嘱老婆,明天回去,把俩人的衣裳全部带走。老婆不解地问,夏天的衣服也带?过完年不出来了?老吴没吭声,自己拎着牛仔帆布袋,一股脑将夫妻俩的衣服全装了进去。
临走前一晚,老吴失眠了。今年家里可以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老三终于讨上了老婆,这次回去就要办酒席,这挂在心头多少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忧的是,老三的这块石头刚落地,老大那块石头又提了起来。这不,之前因为相亲相出了事,最后被人告进了班房。
原来,老大虽然一直没有正式娶妻,但前些年还是找了个有娃的离异妇女同了居,只是女方比较强硬,说要多少多少彩礼才答应领证办酒席,虽然私底下他们也生了个孩子,可是因为彩礼的事一直谈不妥,这事儿就拖了这么些年。
老大与那同居女人的孩子,如今也是老吴和老婆带在身边,至于他俩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老吴也摸不清楚,兴许是若即若离的状态了吧,兴许早就分了,谁知道呢。于是年初,老大听从熟人的介绍,跟一个据说也是同乡的女人相起了亲。相完亲,对方似乎觉得老大还行,于是某天老大就约对方出来一起吃了个饭。吃完饭,俩人随后就开了房——开完房就出事了,女方不承认是自愿的,说是老大喝了酒强拽着她开的房,顺便提出了私下和解的条件:赔偿五十万,否则告上法庭。
五十万,老大是个连自个孩子都养不起的打工人,怎么可能拿得出?老吴老两口就更是,老吴自个在各个工地打杂,有活干,一天就两三百块钱,没活干,那就得吃老本;老婆子在公司做帮厨,给大家伙做午餐和晚餐,顺带打扫公司办公室,每月固定三千块,交了房租水电,还不太够养活老两口及老大的小娃。五十万,无异于天文数字。指望老二和老三帮忙?难,别说五十万,就是五万块,老二也拿不出来,虽然老二做了这么多年木工,但是他有老婆,老婆也没上班,做着带娃顺带网销的活儿,还有两个带在身边上学的娃娃,不比在家里,学费贵得出奇,小两口的生活也是“水深火热”;老三算是家里最出息的了,今年刚准备讨老婆,新添置了辆十来万的代步车,五万兴许咬咬牙能凑出来,五十万?摘树叶去吗?
最终,老大被那个相亲的所谓老乡弄进了班房,一判就是三年。
想到这,老吴躺在被窝筒里又偷偷流下了眼泪:老大老实,可惜脑袋不灵光,四十来岁的人了,连个正经女人也找不着,命不好;老二憨厚,但是自己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老三出息,人又调皮,这是老吴最后的安慰。
回家的车上,老吴想到了老婆问自己的问题:明年不出来了吗?这是个令他头疼的问题,出来肯定是要出来的,只是今年干的地方是没法干了,明年又去哪干呢?真像小陈说的那样,就待家里?现在待家里也不是个事儿啊。
首先说主业,田,村里前些年一股脑儿将村集体的农田都包给一家机械化种植公司了,每年每个户头能领个千儿八百块补贴,但是,田是真真没他种的份了;再者说,自家原先那几亩薄田,自己还有那能耐种不种得了先另说,就算身体吃得消,能种,那几亩薄田一年能刨出几个钱呢?再来说副业,鱼。家住修河边,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是这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现如今,整个河段都被政府打包出租出去了,除了承包公司,任何人等,不得再到河里打鱼,否则,等着你的可能就是吃官司。
主业和副业都干不了,那待在家还能干啥呢?只能和留守在家的为数不多的老头老太们一般,出太阳了晒晒太阳,下雨了躲屋里看看电视。
老吴对即将到来的这种老年生活充满了恐惧。当然,也不是所有老头老太都只能呆在乡下,自己或者儿女有本事的,纷纷去县城买了房,住在县城,一个可以帮忙带带孩子,一个城里人也多,不至于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老吴想到了自己的三个弟弟,三个妹妹,纷纷都把家安进了县城,二弟的孩子们更是每人都有一套新房。回头想想自己,起早摸黑一辈子,省吃俭用大半生,前几年在几个孩子的支持下,一家老小终于合力把老家的土房子,改成了如今气派的三层小洋楼。
车到村口。已能看见自家的大楼房。
“三层小洋楼。”这么想着,老吴苦笑了一声。身边的老婆抱着还在怀里睡觉的孙子,后脚跟着他下了车,听见他独自发笑,便问他:“笑啥呢?”
老吴转过身,从后备箱把牛仔帆布袋重新跨上了肩,“我说,我们俩厉害,挣了这么一所大楼房在家里。”老吴老婆大概也想到了家里的大房子,也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是啊,谁家不是为了有大楼房而在拼命呢?她的笑,透着自豪和满足,明显与老吴的苦笑不同。
昨天中午,老吴和老婆一起跨进了阔别将近一整年的家门。当天下午,老吴配合着老婆,给家里来了一次大扫除,可把老两口累得够呛,大房子,三层楼,一层除了厨房和他俩的卧房,中间是个大客厅;二层除了有个略小的客厅,东侧两间房是老大的,西侧两间房是老二一家的;三层其实只有半边,前半头那是个坪,后半头也有两间房,是留给老三的。
昨晚上,老吴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村子里现在回来过年的人还不多,许多跟他一样在装修公司干的,比如二弟和三妹、细妹,前两天倒也回来了,可是他们住县城,没啥事一般不回乡下老家。老家还有谁呢?只剩两个八十多岁的老爹和老娘。想到爹和娘,傍晚刚去看过,老吴心里一个劲默念:万幸万幸,爹娘安好。
老吴想到了从前,还没出去打工的那会,这时节,田地里的农活早干完了,腊八节也过了,孩子们即将放寒假了。晚上这时候,应该在跟二弟或者上屋的东山、黑子他们围着火炉打“二七王”(一种扑克牌玩法);白天,也打牌,有时候也得给自家婆娘搭把手,该熬麦芽糖了,该晒地瓜干了,该去河里捞鱼了,该准备杀年猪腌腊肉了……该为过年做一切准备工作了。想到这些,老吴不自觉露出了一丝微笑,心里想着,那时候的日子,真美!
睁开眼睛,屋子里关了灯,黑魆魆一片,窗外刮过一阵偏北风,把屋子东侧的一片竹林吹得哗哗作响。老吴又想回了那个老问题:明年去哪呢?明年干些什么呢?小陈的话又在耳际响起:“明年啊,咱们去问问其他做监理的老乡。”
回想这一年,老吴不得不说很拼命,哪个工地要打拆墙面、哪个工地需要搬送沉重的建材、哪个工地需要清理又重又脏的装修废料,他可是冲锋似地像监理要。“为了啥?”老吴从来没那么深入地想过这个问题,自己六十四了,不对,再过大半个月过了年,那就是六十五了。从九九年第一次跟着二弟去广州打工,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孩子们大了,接着都出去了,各人都能过好各人的日子了吗?似乎没有,老大至今未婚,也没见他往家拿过什么钱,对了,几年前家里做房子,老大是拿过五千块钱回来的……老大。想到老大还在里面,老吴又伤心起来。
“怎么就被小陈这小子看不上了呢?”老吴暗暗思忖。可能今年闹了两次伤病没及时上工,惹恼了小陈?第一桩,就是老大被判的时候,老吴心里又气又急又没半点办法,时常夜里一个人跑到出租屋楼下的绿化带边上打拳,他心里窝着气,却没处出。他记得那几天,小陈交代过他,要把东丽园工地的废料及时清理了,说是公司月检,不能不搞好卫生。这事儿老吴到底是没干成,最后也不知道小陈派谁干的,估计让他在公司领导面前出了丑,最不济,也让他火急火燎临时请人,花了一笔额外的花销。对于这件事,老吴自问,对小陈而言,自己确实是失信于人了,说好的去清,结果因为自家这档子事儿,给人家耽误了。
第二桩,大概是中秋前后那次。这时节,公司工地多,事儿多,老吴围着好几个工地转,恰好几个工地都是搬运瓷片或者水泥、石材这种重活,老腰不顶事,弄伤了。那一次,老吴在出租屋里躺了一礼拜。这事儿,估计碍着小陈负责的工地的施工进度了,小陈对自己一定有了看法。
又一阵偏北风刮过,屋子东侧的那片竹林,又哗啦啦一阵响。老吴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中,进入了梦乡。
今天一早,老吴和老婆带着孙子吃过早饭,老婆就嘱咐他:“上午你二弟、弟媳跟二妹、细妹他们回乡下看老人,中午记得别喝那么多酒。我带豆豆去岭上做豆腐子儿,估计半下午才能回得来。”
“晓得了,你去你的,把豆腐子儿做酥来,别跟去年做得硬梆梆的,一点不好吃。”老吴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回应老婆。
“又不是做给你吃的,做了年后老三摆酒用的。”他老婆换好鞋,呛了他一句,背上背着孙子就出了门。
“我就不吃啊……”老吴还暗暗嘀咕了一句。
洗好碗筷,老吴给二弟发了个语音消息,问出发没,到哪了。得,还在县里没出门,一时半会儿是到不了家了。没事干,老吴换上雨靴就往屋场前头的库湾边遛去。他心想,看看能找到甲鱼的影子不,要是能逮着一两只大甲鱼,这大年夜的饭桌上,可是又能多一道好菜,压轴大菜。
以前,老吴是十里八乡抓甲鱼的能手,只是后来年年出外打工,没那功夫天天去水边遛了,也就每年回来这档子有空,总丢不了这爱抓甲鱼的爱好——抓得多了,还能换点零花钱呢。去年这时候,老吴就在村前库湾边逮了四只大半斤重的甲鱼。好家伙,这边照片往家族群一传,二弟家的几个小崽子,立马私信红包就来了:“大伯,留一只给我,两百红包收下。”那四只甲鱼,老吴自个儿愣是一只没得着,二弟要走一只,二弟家的老大老二各要走一只,细妹夫要走一只。后来老吴学精了,抓了一只两只不吭声,抓了三只四只,先藏起两只大的,再把照片往群里传。总之,去年全家人是吃到了两只大甲鱼这道压轴菜的。
想起去年抓甲鱼的事儿,老吴信心满满。这会儿,他刚蹚到库湾边,手机铃声响起来了。
“大哥,快去老头那里,帮忙把大锅水烧起来,带了野猪肉跟猪头回来。对了,去拿两副扑克,一会跟妹夫打几盘二七王,过过瘾啊。”二弟在电话那头吩咐。
“好,好。”老吴咧开嘴笑。今天就不是个探甲鱼的日子。他飞奔着往家跑,像个孩子,心花怒放地跑在自家屋前的田坎上,嘴里还不自觉地哼出了声:啊——
扑克牌买来了,老吴把它们搁在二弟家厅前的圆桌上,他可以想象,过一个小时,他就要在这张桌子上,重温几十年前冬天的快乐了——彼时,这种快乐是多么稀松平常,此时,这等快乐居然变成了稀罕物。
从厨房出来,老吴特地询问已经半聋的老妈,家里以前的老式烤火炉在哪。最后,老吴在二弟家的阁楼上,翻出了多少年不曾用过的木脚架烤火炉。他回转身去,拎起火钳,一块一块往烤火炉里夹着那冒着腾腾蒸汽似的大红木炭,他的脸上也映着红红的微光。
一切准备妥当,老吴急不可耐地又给二弟发了个语音:你们到哪了?对方答,出发了,顶多四十分钟就到。
老吴点燃一支烟,走到屋坪里。紧挨着二弟家楼房的,是三弟家新建的楼房,金光闪闪的琉璃瓦顶、水泥灰面抹墙,二楼小阳台还立着十多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金黄色琉璃柱,一眼看去,十分豪华气派。可惜,一楼不锈钢亮闪闪的大门上,却挂着一把张牙舞爪的大铜锁,在早上的太阳底下泛着刺眼的白光,把老吴的眼睛闪得都快睁不开。
是了,三弟人还在广州呢,群里告知大家的消息是,下周末才能赶到家。看着二弟三弟两家极其奢华的楼房,老吴想起了自家的大楼房。老吴家的楼房,比二弟三弟家的占地更大,里头宽敞多了。这么想着,老吴转过头去,往东边屋场坡下望去,自家那高耸气派的大楼房,露着二层以上的水泥灰面抹墙,虽然是背面,看着也十分阔气。
还没高兴半分钟,老吴忽然又莫名地有些忧伤,心里想:喏,大楼房,没人住,要么就两老人家住。忙了这一辈子,就为了这座一年只回来住十几二十天的大楼房?他捏下嘴边的烟头,狠狠地甩向了水泥地面屋坪的那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