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式和你见面之前的十个月里,我每天都在惶恐不安中度过。我对你的即将到来充满了焦虑和恐惧。彼时,我刚刚适应结婚后与另一个人朝夕相处的微妙变化,虽然我们相爱,却仍然有打破原有规律带给我的些许不适。对于完全未知的你,和你到来后已知的困难,让我对生活的掌控感受到了极大的挑战。我将无法再随心所欲地为自己花钱,也无法再持续每年一次的长途骑行。我将不得不面对生活的琐碎,长达数十年。
当然,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曾一度不敢结婚生子,因为无法信任在原生家庭中浮沉的自我。在选择你爸爸的时候,我自认为经过长期的自我疗愈,已经可以接受婚姻,同时也可以接受你了。但你的出现比我预想中提前了一年,我做好了接受你的准备,但不是这么快。其实或许就算再晚一年,我也还是会如此焦虑不安吧。
我想我可能不会爱你。尽管在怀孕期间,我严格控制着饮食,听到唐筛临界值瞬间流泪,但我清楚地知道这是责任、身材焦虑和沉没成本使然,没有一丝一毫和爱有关。
你爸爸比我更好地接受了有你的事实。刚刚有你不久,你还是个泡泡,怀孕软件上说现在你有蓝莓那么大了。我和你爸爸去逛街,在无人的电梯里向他要一个抱抱,他用手臂轻轻环着我的肩膀,离我肚子远远的,说“不要压到小蓝莓”。我瞬间被逗笑了,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从此,我和爸爸说到你时,总会说“小蓝莓怎么怎么……”,于是“小蓝莓”这个称呼就成为习惯保留了下来。
一直以来,我都为顺产你做准备。这也是我的目标,为了你好也为自己快速恢复。据说孕妇不要搬超过25公斤的东西就可以,孕晚期,我放心地照常做着所有家务,每天半小时瑜伽,身体灵活,产前几天还在悠哉地做蛋糕。我想我应该会顺利地诞下你。我想不打无痛吧,体验一下生产到底有多疼。可你在肚子里安静地住到了41周也没有退房的意思,我不得不在医生的安排下住院催产。
入院的当天却见红了,晚上开始阵痛。我真不想加班生孩子,你可真是太欠打了!睡前我还可以一边玩游戏一边阵痛,也不觉有多疼。晚上睡觉时,身体的一切都静下来了,对疼痛的感受愈发清晰,于是一晚无眠。清晨的阵痛,开始伴着一阵阵讨厌的恶心感。最重要的是,我太困了!年级大了,果然熬不了夜!之前设想的不打无痛,用LOL转移阵痛的注意力,统统想多了,我只想打个无痛,让我睡一会儿!
可是打无痛后并没有睡觉的时间,疼痛减轻到可以忍的程度,但依然有痛感,人工破水后,很快就可以生产了。因为恶心反胃,我吃不下东西,勉强被你爸爸喂了几口白粥,接下来只能靠毅力生你了。
医生让我用力,虽然我很清楚该怎么样控制肌肉用力,但我真的感觉自己的力气已经到极限了,我只想睡觉!要不是阵痛带来的阵阵便意,我真不想生了,先睡一觉再说!
我从来没有这么浑身无力过,在阿里骑行一个月,车子陷入沙地,在搓板路上颠簸,饿得看到草地上的牛羊都感觉是行走的蛋白质,期待早点到目的地,大家都觉得这样的骑行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但和生你比起来,真是九牛一毛!生孩子才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厉害的事!年纪大了果然不能熬夜!
反复用力了一个多小时,中午12点多,你终于出生了。我依次感受到了你的脑袋、身子被“biu”地一下突然挤出来,伴随着撕裂的疼痛。我很想看看你是怎么出来的,可惜你爸爸在能看到你的头发时被请出了产房,不能帮我留下视频了。
我虚脱地躺在产床上,感觉身体被掏空……护士把赤裸的你抱过来让我看性别,你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丑,并没有很皱巴巴。我费力地抬头看,太好了,男孩!今天的疼记小本本上,以后等你能挨打了打回来!
护士把你清理干净后抱到我脸旁,说“妈妈亲宝宝第一口”,我嫌弃极了!我真不想亲你!你浑身散发着奇怪的腥味,像猪肉被焯水的味道,应该是羊水的味道吧。护士把你在我嘴前碰了一下,我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下,还是轻轻地碰到了你。我一阵嫌弃,甚至有点的恶心。我说“闻起来像猪肉”,引得护士们一阵笑“真是亲妈!”
我在产床上缝针,你在一米多远的婴儿车上平躺着,脑袋转向右边,朝着我和爸爸的方向。到现在你出生我18天,一直喜欢右侧睡,即使刻意让你左侧睡,你也会自己扭来扭去转向右侧,或者扭成平躺头转向右边。我看着婴儿车上的你,觉得非常可怕:这么大的一个东西,我竟然能生出来?!原本只想让你长五六斤,好生,可你长到了七斤,护士说脐带好粗,营养吸收得好呀!
缝好针转移到病床上,我立刻让护士把你抱过来吸奶。很遗憾,这依然与爱无关。这是我根据了解到的育儿知识,计划在你出生后要做的事。我是一个目标感很强的人,不仅在工作上,也被我带到了生你和养育你的计划中,我是出于要完成目标而做这些事。
生产后的当天,尽管又累又困,但没有机会睡觉。医院不再像以前那样把婴儿带走集中看护,而是一直留在父母身边。我和你爸爸两人焦头烂额地照看着你,不停地跑去请教护士如何应对哭泣的你,我们都没有能力单独照顾你,也就都没空睡觉。我依然吃不下东西,喝了一点粥,但精神被你牵扯着手忙脚乱,也没空犯困。
爸爸比我先进入角色,抱着哄你,对你说话,自称“爸爸”。他亲了你一下,说“好了,亲一下,你就是我的啦!”而我在亲你时多么嫌弃~刚刚生产完的我浑身疼痛,母乳不够喂饱你,所以包括冲奶粉的大部分照顾你的工作,都是爸爸在做。我按照之前计划的,给你拍了出生当天的你的第一张照片,此时依然无关爱。大家说你好可爱,我却没有任何感觉。
晚上,我睡在旁边的陪护床上,爸爸睡在病床上陪你一起,想让我好好睡一觉。半夜,你哭个不停,爸爸无论如何也哄不好你。可能你哭得太吵了,我也睡不着,无奈地跟爸爸说“抱过来吧”。爸爸把你挤上了陪护床,你的小手抓住我的一根手指,不哭了,睡了。我很诧异,爸爸很吃醋。
后来,你又哭了,我伸手摸你的纸尿裤,摸到了你排的胎便,黑乎乎的。我竟然没觉得恶心,急忙和爸爸手忙脚乱地帮你清理。你哭得稀里哗啦,我和爸爸无奈的哈哈大笑,爸爸苦着脸笑:“我们生个这干啥?!”
第二天,我继续让你吮吸乳头,当然依然没有充足的乳汁。但你吮吸得非常努力,每次都超过半个小时,甚至长达一个小时,然后才吃奶粉。这个习惯保留了下来,尽管到现在我还是不够用母乳喂饱你,但你依然会努力吮吸一小时之久,绝不会要奶瓶而不要母乳。你在我肚子里面的时候,就只有我饿的时候才有明显的胎动,每次做胎监都是饭后,你老是不动,让医生勒令我做第二次胎监。现在,你依然对吃保持着强烈的需求,饿的时候立刻用哭大声表达,不吃饱坚决不睡。而其他时候,你很少会哭,打预防针,你也只哭了两声。
爸爸在你这吸奶的片刻,累的躺在旁边的陪护床上睡着了。我看着躺在身边渐渐睡熟的你,轻生说了一句“好吧,你好像还有点可爱……”
第三天,终于出院了,能有月嫂帮忙了!我和爸爸都松了一口气。经过两天的时间,我觉得你越来越可爱了。回到家,生理性涨奶终于让我体会到了传说中的“胸前两块石头”,但是依然不够你吃饱。你饿得可怜巴巴,时而小嘴一张一合地在空气中寻找着吃的,时而皱着小脸哇哇大哭。月嫂去冲奶粉了,我看着你哭的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一阵阵疼,我太想哭了,死死地忍着。晚上我犹豫了很久,同意让你和月嫂睡了,我和爸爸都太累了。可是我睡不安稳,担心月嫂对你不够好,担心你不舒服。
第四天你又吃不饱母乳,饿得哇哇哭时,我终于忍不住,自责地跟你一起哭得稀里哗啦:我生了你,却喂不饱你……接下来是持续一周的涨奶疼痛,母乳又不足,乳头被你吸得皲裂疼痛,结痂掉痂又裂,我依然每天让你吮吸。看着吸不到奶的你那么努力地一直吮吸,我没有办法不和你一起努力。
真是太奇怪了!两天前我还如此嫌弃你,现在却无比心疼你!我以为我会花很久时间才能爱你,竟然只用了三天?!我的三观被自己震碎了……从你出生到现在,我对你从来没有过任何负面情绪,只有过自责。一开始是因为工作中学习的专业知识让我对小孩子有很高的容错率,两天后就彻底变成了对你的喜欢和心疼……
接下来的日子一发不可收拾。我开始叫你“宝宝”自称“妈妈“,每天不停地说你好可爱好可爱;每天没事看着你傻笑,手机里全成了你的相片和视频;在家吃饭时我们大声聊天,我第一个听到你在房间里的哭声,立刻弹起来;尽管每天很累,我想要亲自照顾你,我希望我是你的依恋对象而不是月嫂……
没有你以前,我计划做一个很有原则很守规则的妈妈,让你独立又拥有自我,就像我对待班里的孩子们一样。但现在我看着你,开始怀疑自己真的做的到吗?我对你有强烈的占有欲,只想你和爸爸建立亲密关系,连月嫂和你太亲密都会嫉妒。(你和月嫂睡了几天后,我和爸爸都感觉你和我们疏远了,于是开始让你和我们睡,让月嫂主要照顾我,我照顾你)以后,我会不会过于干涉你的人生?会不会成为让老师头疼的焦虑家长?
我每天都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该做的努力我都做了,如果实在母乳不够,就吃奶粉吧;我首先是我自己,其次才是妈妈,我太累了就让月嫂照顾你吧;孩子怎么样都会长大的,尽力就好了……
啊,有了你以后,生活的变化真是太巨大了!我深刻地体会到大家说的“带孩子比工作累多了”。妈妈真是世界上最累的工作,每个孩子都是私人定制产品,还没有使用说明书。产后恢复运动和成为辣妈简直是无稽之谈,能有时间睡觉就谢天谢地。就像写封信(暂且称它为信吧,其实就是我自己的感触。爸爸笑说你还不认识字,就有几千字的任务了),我花了好几天才抽空断断续续地写完。我也在慢慢体会心理学说的“孩子会治愈你”,或许我对待你也是在对待我内心深处的小孩,把我想要的全都给你?
短短的二十天,你和刚出生时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越来越圆润可爱,从来没有黄疸,每天都让人有新的“惊喜”(惊吓)。我也在这极短地时间里,在新的角色中不断摸爬滚打,翻书查阅、请教月嫂,不停尝试又推翻不同的育儿策略,心理崩塌又重建。就像我在工作之初反复翻看教育学书籍和不断试错,只是现在面对你时难度更大,更不理性,且学习当妈没有存档可以读取,只有一次机会,错了你也得认命呀。
我还不习惯叫你儿子,只叫你宝宝和小蓝莓,可能我现在喜欢你就像喜欢一个宠物一样,因为你小,允许你的一切惹人疲惫的地方。当你长成“儿子”的年龄,我又会怎么样呢?
接下来的日子,我将会很久都和你纠缠在一起,我们的相处中将出现无数次的磕磕碰碰,努力地相互驯养。我不会成为一个完美的妈妈,我也会生气,会控制不好情绪。你也不会成为一个完美的小孩,你也会哭闹,会蛮不讲理。如何和你保持合适的距离共同成长,这又是我人生中的新课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