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君知否

      夕阳西下,袅袅炊烟给小村笼上一层轻纱。立春过后,陌上花又开,苦楝树也迎来了自己的春天。

      十五岁的云鸽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功课,窗外传来妈妈和姑妈的窃窃私语。“嫂子,这可是一户好人家,先订了婚,过上一两年小鸽毕了业,人家就给安排到镇上供销社里当正式工,过了这村可没这个店了。”“可孩子还小,再说她还想读高中考大学……”性急的奶奶打破妈妈的话:“你可不要糊涂,上学的比牛毛还稠,考上的比牛角还稀。再说闺女迟早是人家的人,上学有什么用?这么大啦,你不教她洗衣做饭针线活,她以后嫁人了可怎么过日子?”

      云鸽不担心。虽说村里同龄的女孩子大都只读到小学毕业,十五六就定了亲,大她几岁的小姑妈,哭着闹着要上学,还不是跟着奶奶学纺棉花织布纳鞋底,早早地就嫁了人?爸爸是村干部,妈妈生了两个儿子,只有她一个宝贝疙瘩,只要云鸽不答应,妈妈啥事都依着她。嫁人对她来说太遥远,嫁个什么样的人她还没有想过,可绝不是像爸爸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

      一个身影突然涌现在了云鸽的心田。他是那么优秀,每次都在班里考第一,斯文儒雅,黝黑的面庞干净得就像雨后的蓝天。可自己是这么的平凡,成绩不好,长相也不出众,他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吧?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做最好的自己!云鸽在日记里这么告诉自己。

        从此云鸽不再是那个贪玩的少女。早自习上,她认真地朗读;放学后,她要先默写好当天的英语单词;晚自习结束,她爱上了看书。一个学期后,云鸽的成绩突飞猛进,已经跃居班级前十,特别是语文,有几次还考了第一。

        少女也有了自己的小秘密。每天走进教室,她不知不觉地用目光搜索那道身影,偷偷的一瞥,又慌忙的移开。每当有同学回答不出问题时,老师总把他叫起,他的回答总让人那么满意。声音不急不徐,舒缓动听。每次班里要调座位的时候,云鸽就会默默的祈祷,希望自己的座位不要离他太远。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学习起来就会特别带劲。然而他一般是沉默的,自习的时候,少女就会后悔自己多说了几句话,生怕打扰了他,如果因为贪玩没有完成当天的学习计划,又会抱怨自己拉远了和他的差距。每学期选三好学生的时候,他是必然入选的,云鸽就会因为里面有自己的一票而欣喜,转而又恨为什么他还差三五票不是全票通过,那几个没有投他票的同学太没有眼光了。

      脉脉此情谁诉?寸心未敢付尺素。暗恋一开始是甜蜜的。这种感觉很美妙,但究竟怎样美妙却又说不出。像小时候妈妈给三兄妹每人一颗糖,自己舍不得吃,放在口袋里一遍又一遍的把玩,心里是“我有一颗糖”的满足,等到一个人偷偷的放进嘴里,细细的品味,好像就是这样的感觉;又像秋天放进书箱里的那个黄香蕉苹果,每次开箱时的那屡清香;还像过年时做的那件粉底白竹叶的新衣,小心地放在箱底,偶尔穿上独自对镜时的喜悦。这个小秘密,不能与人分享,只有写进日记里,藏在最隐秘的角落。然而这秘密只能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同学们都在窃窃私语,说什么请看作家的眼睛,她不知道,有人偷看了她藏在书桌里的日记。这秘密又成了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对别人早已不是秘密,只是,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初中三年,单独见面的机会一次也没有,云鸽也不敢想象,如果有这样的机会,自己要说些什么。近距离的接触,倒是有过两次,但也没有一句话的交流。第一次是去三十公里外的城市,给即将调走的数学老师买赠品。同行的是十来个代表,骑了七八辆老式自行车,女同学轮流骑,骑累了就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歇一段路。云鸽到底没敢跨上他的后座,只在大哥哥般的老班长后座上歇了一段。那是个春天,惠风和畅,柳丝如烟,路旁洁白的梨花开了一树又一树,少男少女们忘记了远行的疲累,只记得阳光和暖,陌上花开。

      还有一次是去县城参加学科竞赛,他参加的里各科全能,她的是语文单科。他和她是班主任最青睐的学生,他成熟稳重,她活泼开朗,也许注定,是两条平行线。在老师带领下,五六个学生头天下午就到了县城,住在一个小旅馆里。第二天一早,她听见他在别的同学门外敲门的声音,多希望被叫起的是她的名字,被那儒雅的声音换起,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

      转眼毕业,各奔东西。甚至没有一张合影照,也没有临别的只言片语。他们进入了县城南北两所高中,由于中考的失利,她还晚了一届。一别三年,杳无消息,暗恋不再甜蜜,它变成了一坛陈年的酒,埋进土里,被岁月封存。直到高二暑假,她收到了初中同学聚会的通知。她穿上白底蓝花的长裙,端详镜中的自己,短短的头发像个假小子,最后还是穿了中规中矩的白裤子蓝上衣。精心准备的小诗,发言时也没有勇气朗读,只语无伦次的说了几句话。当分发纪念册的他经过自己桌前,她甚至不敢抬头送上一个微笑。他穿着常见的灰白条纹的T恤,蓝裤子,留着当时流行的偏分的发型,在她眼中,他仍是成熟潇洒卓尔不群!发言时,往日沉默的他却是侃侃而谈,一段话,有对生与斯长于斯的母校的感念,有对同窗情谊的珍惜,大方得体。那次聚会,她有了他的照片,虽是合影,却是唯一的一次。

        晚上回到家,打开聚会时传写的留言本,有一页竟然是他的笔迹!

      “云鸽同学:同窗三载,交流甚少,我却不知道,你却时时在……我实在感到荣幸!唯愿同学之友情长存,愿君成为未来的文豪!”下面是他的落款。一种眩晕般的惊喜扑面而来,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一年后。高三的她,忽然听说他竟然高考落榜了,正在原先的学校复读。震惊之余,她终于鼓起勇气写了一封信,引用了当时流行的一段话――鸡虽然有时比鹰飞得还要高,但它永远飞不了鹰的高度。几天后收到他的回信,说高考落榜,初中的老师和同学比自己还要震惊,他辜负了大家的期待,谢谢她的鼓励,也希望一起努力,争取明年的辉煌。信中还夹了一张明信片,很美的画面,上面印着精致的小诗――你是那湛蓝的海/我是那蔚蓝的天/望那海天相接处/纯净,没有距离/这/就是我们的友谊

      毕业前,想到前路茫茫,以后再也没有他的地址,没有他的消息,她忍不住悲从中来。她买了一个笔记本,没有精心挑选,随手翻开来,里面的几幅插图,却张张都似在诉说着自己的心迹。她把自己黑白的两寸照片贴在扉页上,还在每幅插图后面都写了题画的小诗。在一幅瀑布后面,她写道――你是那奔腾的源泉/我是你身后不起眼的小山/虽然,你不曾回头/看我一眼/我却愿你/披荆斩棘/一路向前/流去,流去;在娇艳的月季花下,写的是――一切都可以重来/凋谢了可以再开/你每月都有一次芬芳/问世间/又有哪一个人/能够/如你。美人蕉后面题的是――雨打芭蕉/风折衰草/都已是昨天的事/而我/仍寄你一片芬芳/只因/你的身影/曾经点缀过/我的梦。这笔记,也许他不会打开,这小诗,也许他不会看到。然而她不管,还是骑了单车,踏上了十几里外通往他学校的旅程。

        一间一楼的复读教室,密密麻麻的塞了100多人,连讲台的角落里也摆满了书桌,每排书桌的间隙里,是仅容一人侧身而行的过道。她打听了一个女生,讲出了他的名字,听到他不在,竟然松了一口气,托女生转交笔记本后,没有勇气等他回来,就匆匆地踏上了回校的路。一路上,想到他在这样的教室里苦苦煎熬,竟然生出“龙游浅滩,虎落平阳”一般的愤慨。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同学忽然转给他一封信,说有一个男生来找他,现在还等在传达室门口。她匆忙下楼,绒花树下卓然挺立的,竟然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学校东北角的操场上,那是他和她的第一次直接对话。不过是聊一些初中同学的近况,彼此都没有谈到自己。当他挥手告别,骑着单车渐行渐远,那个白衣红裙的少女,久久的伫立在夏末的晚风中,仿佛听到,片片花落的声音。她明白,或许,这就是最后的诀别。

      回到教室,她摩挲着那厚厚的信封,凝视着那熟悉的字迹。信封是他亲手做的,上面没有地址,只写着她的名字。这是一封长达九页的信,说她的小诗“如泣如诉”,深深地打动了他。他后悔高中三年浪费了许多光阴,除了对高考失败的懊恼和自责,还有对她的感激。她没有回信,也不需要结局,高山流水遇知音,伯牙摔琴酬子期,就像徐志摩在诗中所言,只求在最美的年华遇到你,不敢奢望与你同行,遇到足矣。她是幸运的,于愿足矣。

    老天可怜她,却给了她意料之外的圆满。转眼她上了高四,短短五天的年假,复读班开课的早晨,她收拾好了行李,正准备返校,路过门前的老班长却来找她,让她去班主任家参加同学聚会。她来不及换衣服,匆匆的上了路。此时的他已是天之骄子,穿着当时少见的白色羽绒服,如一只飘逸的白鹤。想到灰头土脸复读班里前途未卜的自己,她不禁黯然神伤。经不住同学的相劝,一杯果酒下肚,第一次饮酒的她,竟然感觉树枝乱晃,脑子却特别的清醒,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但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饭后,酒意已退,同学们还在相谈甚欢,要去学校报道的她却不得不提前退席。她推起单车,他却说我去送送你,走上了老师家村后的那条小路。她诉说复读班灰暗的日子,以及前途未卜的忐忑;他却没有提及自己的大学生活,也许是怕她伤感,只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这是唯一的一次与他同行,她希望能走的更久一点,却说着劝他返回的话。他往南,她向北,越走越远,她却忽然停下来,看着那个背影,直到消失在小路尽头。此时,春寒料峭,梧桐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丫,苦楝树抖动着泪珠般的圆圆的果实,冻裂的土地裸露着枯黄的胸膛,只有一些低矮的干草在风中索索作响。苍茫天地间只有少女那单薄的身影,像一个蓝色的稻草人,无助的守望着收割后的田野。

      这年春未,苦楝树又绽出淡紫色的小小花朵,一串串,隐藏在绿叶间,如果没有那淡雅的香气,恐怕没有人会注意。花下的云鸽写了一首诗,作为这段青春的收场――

    春天已来  陌上花已开   

    我是那株静静开花的树

    盼你缓缓归来

    笑看花开,甚至,折花入怀

    然而,嘹亮的鸽哨声是美丽的错误

    你不是归人

    也不是过客

    你的影子    踏上

    另一条阡陌  甚至看不见

    满地的花落

    后记:30年后,神奇的微信普及了神州的每一个角落,云鸽竟然又有了他的消息。事业有成的他却隐藏在初中同学群最后的角落里,沉默着,一如当年那个惜字如金的少年。她毫不犹豫地加了他的微信,虽然,此生无缘,也不再遗憾,但毕竟,一起走过,最美的华年。正如一句幽默的话――到了这个年纪,放不下的,恐怕只有筷子了。然而,回首那如诗如画的少年时代,却像一枚青橄榄,每一次咀嚼,都有不一样的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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