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红果

那是冬日的清晨,和每个清晨一样。不过有时天空会明亮些,有时会昏暗。很久没听到鸟叫,我照常要把小狗带到树林里去,让它撒欢、疯跑,或者和其他狗狗玩耍。多数时候,目光总是停在小狗身上,这使我常常忽略一些其他事物,包括冬天和冬天的风景。曾经大片大片的落叶占满房前屋后,转眼间,都消失了,就像拥有的时日。冬天被抽空,一点点被剪辑成黑白图片,透视着许多似曾相识的记忆。每天步履匆匆,走同一条路,吃相同的饭,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直到有一天。

也是一个清晨,冷风让人和树拥有更多姿态。你正穿过那些空气,走到另一些空气里去。脚步重了些,砖石路发出笃笃笃的声音,富有节奏,与冬季很相宜,树与枝条也正等待唤醒。不知是汽笛,还是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了黎明,太阳变高,光线跟着跳跃起来,让一切有了回旋的空间。就在此时,我发现了那些树。红彤彤一片,树很高,几十株连在一起,每一棵枝干并生,枝枝斜逸。树上叶子全部落光,只有那些小红果堆堆簇簇,一条条一串串,玛瑙般缀满枝头。

有点感动了,频频回首间,阳光正好穿过树丛,照在那些小果果上,它红得更加通透,籽粒个个饱满,珠莹玉润,红透的浆汁仿佛要从果子里迸发出来,斗然让枯瘦变得明亮起来,全然忘记这是冬天。相反地,它不畏寒冷,清寒的晨风,漫漫冬夜仿佛更加激发了它,让它透出一股清光,带着阳光的颜色,试与天上星子一绝高下呢。忙碌的人们,在寒风中瑟缩着,被生活追赶,被寒冷紧逼,被大地忽略的冬天仿佛被人们遗忘。除了几片飘忽忽的叶,冬变得更加缄默。红果果只等叶子褪尽,出现在冬日的清晨。

这时,我听见清脆的鸟鸣。它们叽叽喳喳在树隙间翻飞,阳光暖起来,鸟儿也变得欢畅无比。我瞧见它们不停地啄食红果果,原来这是它们的美食。忍不住,上前采下一颗,放进嘴里,它豆粒般大小,有宝石般的光泽,味道酸甜微苦,里面裹着许多白色的小种子。在这座城市,公园随处可见它的身影,并不知它叫什么树,很多年一直长在这里,只不过,天冷的缘故吗,今年它籽粒格外饱满,格外红。

“开在深秋的红,是有生命的,一树静静的生命!”等我坐上车,一点点走远,那些树,那些红果果仍旧停留在视线里。这让我想起王宗仁先生在《秋红》里这样描写秋天的柿子。

是啊,一树静静的生命!

不论你忙着什么,这个世界忙着什么,它就在那里,静静生长,静静绽放。黄昏时候,再走过时,红果果已在昏暗的光里沉睡。它稀疏的倩影清晰可辨,带几分梅的舒朗,携几分月色的惆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未有水塘,此情此景也有诗中意境呢。左看右看没忍住,悄悄折下一个小枝条,回家插在白瓷瓶里,诗意便又氤氲开来,还带着淡淡苦香。这让我想起了父亲。

那是更早的时日,父亲在公园里干活,一天他回到家里鞋子没脱,神秘兮兮的在兜里找东西。等我迎上去,他已从包里掏出一个树枝,绿叶间结满小红果。父亲说它叫金银忍冬,因春季开的花黄白相间,“有金有银”,因此得名。知道我喜欢,这是他偷折来的一个小枝儿,虽没有花朵,结的红果子也蛮可爱。我没说什么,静静地插在花瓶里。过了许久,叶子和花都风干了,我拿到客厅。一点一点摘净那些叶子,只留那些红果果在枝头。

它叫忍冬,名字也颇有深意。一个枯枝罢了,把它摆在书架上,与书为伴。很多时候,写字累了,便会拭拭书上的灰尘,或随意在书架上翻翻书,溜达一会儿。这时,忍冬似乎在向我招手。红果果已经干了,瘪瘦下去,只是它静立枝头的姿态,仍是生命的一种存在,有种暗示和隐喻。我想到了我们的父辈!他们为儿女辛苦操劳了一辈子,腰弯了,背驼了,可还在硬撑着,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仍不想给孩子增添太多负累,这也是他们活着的一种姿态。花木显露在自然之中,而父辈却隐含在生活的底层,他们像泥土一样,承载包容着。

看着这些红果果,让我想起小时候吃过的沙棘果。从外形看,它们有些相似,只是忍冬果更红,更鲜润,而沙棘果味道更酸甜可口。那时我还上小学,父亲在家周围几亩地里栽满了白杨、柳树和阴中杨。北方风沙很大,提倡植树造林,建立隔风带防护林。父亲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大面积种植树木,既能防风固沙,又能增加收入。我对那些不甚关心,倒是父亲栽在地垄边沿的沙棘树,引起我的兴趣。沙棘树一点也不好看,浑身全是刺,鸡鸭鹅狗一靠近,便被扎得嗷嗷叫。当然,平时并不去惹它,只等秋后吃它结满的红红的果粒,又酸又甜。庄稼收了,树叶落了,只有红红的沙棘果在光秃秃的土地上,非常醒目。我们一粒一粒把它们从棘蓠棵上摘下来,一粒一粒啜吮它的汁液。经过了许多年,在一个高档饭店,我喝到原味的沙棘汁,特别好喝,价格却很贵。这又让我想起小时候吃过的沙棘果,想起曾经年轻的父亲。八九十年代,他就开始栽种沙棘树,虽没有形成规模,足见他思想的超前。从环境保护的角度,北方起步也远远早于南方。

父亲了解更多花木,他告诉我,忍冬浑身都是宝,花和果实都可入药,春夏观花,秋冬赏果,是观赏价值极高的灌木科树木,公园绿地大面积种植呢!入了冬,人们盼着下一场雪。自小在北方长大,经历过大雪封门,万里雪飘,对雪并不陌生,每此时,父亲总是看着窗外厚厚的雪,自言自语道,瑞雪兆丰年呢!后来受《红楼梦》影响,宝玉到妙玉处踏雪寻梅的场景,一直挥之不去,那该称作瑞雪兆红梅吧。华北雪比较稀少,立冬过后,终于盼来第一场雪,它赋予了冬天更多的留白。越来越喜欢冬天,雪后的空气十分凛冽,仿佛要侵入混沌的脑壳,让你拥有一个更全新的开始。如若喜欢简单,白雪覆盖的大地最具空阔、寂寥的潜质,几根枝条,几棵电线,几只小鸟,几痕秋水,像铺排在徽宣上的几滴笔墨,自有清净、舒朗,浑然一体的意境。目光倦怠了,满树红果果突然从白雪里探出头来,激活了这呆板的沉寂。河水被叫响了,阳光上下飞舞,鸟儿迎着震落的雪花,几颗红珠儿只轻轻一点,世界便有了灵动的内容,山川有了爱的措辞,生活衍生出了更多诗意。

与忍冬相伴的,还有海棠果,悬铃木硕大的叶子和终冬不落的球球果(姑且这么叫),又想起王宗仁先生的话,“一树静静地生命”。不论绽放还是凋落,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姿势,像他们一样保持这种姿势,亦如我们的父辈。

     

                              2019年12月17日

你可能感兴趣的:(冬天的红果)